马兰核试验基地开工后,副司令员张志善又回了一趟河南商丘,老单位商丘步校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处理。此时,干部们大都去了新疆,或者去了北京,只有几十个校工还没走。听说他回来,一些校工要求跟他一起去新疆。张志善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在新疆干什么,只说是一件十分要紧的大事情,还说那儿很苦,很苦,去了也许会后悔。如果非要去,就得提前想好,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做豆腐的20多岁的吴三顺第一个站出来:“俺哥仨,老大老二都结婚了,爹妈身子骨都结实,俺没负担,俺去!”
张志善见他态度坚决,说:“好,吴三顺算一个,马上回去准备,把做豆腐的家伙全带上,下午六点在火车站集合!”
吴三顺又问:“驴牵上吗?”
张志善说:“驴就不牵了,那地方驴多的是!”
吴三顺兴高采烈跑去了。
这时,40多岁的校工杨德启问:“首长,俺是做粉条的,需要吗?”
张志善说:“要!”
一个瘦瘦的师傅说:“掌鞋的呢?”
张志善说:“也要!”
结果,有十多人愿意跟张志善走。傍晚,一列闷罐车皮停靠在站台上,吴三顺扛着石磨、被卷,满头大汗赶来了。杨德启背着一捆晾粉条的小细棍赶来了。修鞋的高师傅挑着掌鞋的挑子赶来了。做酱油的师傅曲从伟赶一辆驴车来到站台,车上装着几口大缸。吴三顺,杨德启等人急忙过来帮着把大缸卸下来,抬进车厢里。吴三顺说:“曲师傅,不是说不让你去吗?”40多岁的曲从伟说:“笑话,只要是人,谁离得了酱油?!”
张志善走过来问他们:“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众人都说:“好了,好了!”
吴三顺说:“首长放心,就按你说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俺跟俺爹妈啥都没说,只说去趟郑州,几天就回来。”
望着这些腼腆朴实的校工师傅,张志善不觉眼睛湿润了,他扭过脸去,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一声哨音响起,人们迅速进入车厢。沉重的铁门关上,军列缓缓启动……
在我国的导弹和核武器两个试验基地,有几千名这样的职工,他们不仅自己在戈壁沙漠工作了一辈子,许多人的第二代、第三代至今仍然留在那里。
2008年,笔者和吴三顺之子吴戈聊过一次,他现在也是核试验基地职工。吴戈说:军人们可以转业、退伍,就是干到老的,还能进干休点。我爸他们是职工,没有转业、退伍一说,得干一辈子,老了就退休在这儿。干部的孩子,父母一转业,孩子跟着走,我们走不了。我的孩子现在也在这儿。我爸来的时候20出头,1959年春上来的,到1979年才第一次回家,整20年,不是我奶奶死,他还不回去。我爷爷死他都没回去。过去这儿的老百姓就种三种蔬菜,白菜、土豆、洋葱,那时候也没大棚,种别的不长。一个冬天见不到一点青菜,所以豆腐特别受欢迎。我爸那人听不得好话,人们一说他做的豆腐好吃,他就来劲,不仅自己做,还到试验场区,一个连队一个连队跑,教战士们做豆腐。但工人里面没人愿意跟他学,谁愿意一辈子做豆腐呀。所以20年他没回老家,一走,这儿就没豆腐吃了。他走不开。
在笔者请求下,吴戈领我们见到了70多岁的吴三顺老人。我们问他:“您后悔来这儿吗?”
吴三顺说:“有啥后悔的,来了就不后悔。”
“孩子们呢?他们也留这儿了,儿子、女儿他们怨你吗?”
老人半天不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孩子他们怨你,您怎么跟他们讲?”
吴三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有时候……打他们。”
老人的眼角突然红了。
离开吴家那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吴戈对我们说:“有一年国庆,电视里出现原子弹蘑菇云的画面,我爸高兴的不得了。我说了一句,你一个做豆腐的,原子弹和你有啥关系呀?我爸上来了我一巴掌……我不该这么说他……”
吴戈的眼圈红了。我们忍不住也想落泪,赶紧和他告辞。
导弹试验基地。103团的工地上,纷飞的大雪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路路基上,人们扛着枕木、抬着铁轨,抢铺铁路。路基两侧,每隔几百米远燃着一堆大火,火堆上吊着一口大锅,有人不停的用铁桶提着雪倒进锅里,眨眼的功夫,锅里的水又沸腾了,舀出来凉在一边,供人们喝。
雪渐渐停了。一阵狂风过来,雪和沙粒打在人们身上。扛着枕木的刘春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夏长海跟过来,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身上没劲。夏长海说,你看你脸,乌黢黢的,喝口水去,喘口气儿。刘春光没动,只是大口喘着气。他比刚来时瘦多了,昨天半夜吐过一口血,但他没给任何人说。
一会儿,开饭了。大伙纷纷扔掉手中的东西,围拢过来。几筐热腾腾的馒头放在路基上,还有几铁桶白菜汤。战士们也不洗手,伸手抓起馒头或坐或站着,就那么吃起来。
夏长海一手抓着两个馒头走过来,递两个给刘春光。刘春光坐在路基上,脸色确实很难看,蜡黄蜡黄的,头上冒着虚汗,他只接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两个卫生员乘大伙吃饭的机会,扒开人们的衣领,在磨破的肩、脖子处涂着碘酒。被涂的人呲一呲牙,却并不耽误吃饭。有人说笑话,大伙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等夏长海吃罢三个馒头,去端汤时,回头一看,发现刘春光靠着两根枕木睡着了,手里仍然捏着一个只咬了一口的馒头。
夏长海喊他:“刘春光,刘春光!”
刘春光没有一点反应。夏长海觉得不对劲,心中一抖,手里的碗掉地上了。他试一试刘春光的鼻息,立即大声哭了起来……众人闻声跑过来,纷纷喊着刘春光的名字……
刘春光是河北唐山人,去朝鲜时,战争已经结束,他没有打过仗,天天缠着同班的老兵夏长海讲战斗故事,时间长了,夏长海喜欢上了这个面皮白净像小姑娘的新兵。连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好。来这里之前,刘春光以为是来剿匪,来了后天天施工,他原本想不通,在夏长海的带动下,他慢慢能干了,有笑脸了。可是,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呀?
夏长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三合团长赶过来,命人把刘春光的遗体抬到一顶帐篷内,亲自给他盖上一床干净点的军被。夏长海哭着说:“团长,刘春光到死都不知道咱是干啥的。”
下午,孙继先司令员赶来了,他进了帐篷,对着刘春光遗体,动情道:“小伙子,导弹知道吗?我告诉你,咱们是搞导弹的……”
弱水河畔,有一片胡杨林。此时,夏长海和一名战士挥舞着斧头,从一棵躺倒的胡杨树干上,砍断碗口粗的树枝,拖回来。胡杨被称为沙漠上的生命树,生长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基地创建之初曾颁布过一道命令,任何人不准动这些胡杨。但是每死一个官兵,则可以取一截胡杨做墓碑。
离基地本部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一片烈士陵园。铁丝网围起来的巨大的墓地里,坟墓已密密麻麻了。每一座坟前竖着一块剖开的碗口粗的胡杨木墓碑。墓和碑纵横排列,整齐划一,形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有一座新坟是刘春光的。
埋了刘春光,第二天施工继续,仍然下着大雪。没有号子声,没有说笑声,人们沉默着,在纷飞的大雪中仿佛疯狂了一般。一车车路基石倾泄在路基上,一根根枕木扔下,人又飞一般朝卡车跑过去,扛起一根,头也不抬往路基边跑……
27.自己干起来再说涅金、马斯洛夫和加夫里洛夫三位苏联专家顾问仓促离开后,苏联方面又派来一名顾问,名叫鲍利斯?列捷耶夫。也许他吸取了前面三位的教训,来中国后基本不说话,年轻人向他请教原子弹的知识,他王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说正题。他自己整天在屋子里坐着,什么也不干。刘杰代表部里找他请教,希望他给院里的人安排工作,过了好久,他只提了三条:一是组织已经调来的全体人员学俄语,二是新来的大学生要学一本苏联出版的书《流体力学》,三是已经调来的一部分技术工人,重新返回工厂实习。至于搞原子弹研究,还早着呢,不急。
时间一长,大家就称列捷耶夫为“哑巴和尚”。
一天,教室内,胡思得、丁健飞、张洁等一帮年轻人聚在一起,就一个技术问题讨论着,争论着。胡思得说:“这个问题要是列捷耶夫能结合实际给咱们讲讲就好了。”
丁健飞认为不可能请动列捷耶夫,邓稼先已经碰多少回钉子了,他从不给面子,何况咱们。有人提议,让张洁去试试,说没准一见到漂亮姑娘,哑巴和尚就会开口。一群人跟着起哄。张洁壮了胆子:“去就去!”
丁健飞急忙道:“我也去!”一群人笑着把丁健飞拦住了。有人喊:“张洁,听食堂大师傅讲,老列每天午饭后都要吃冰棍,去买根带过去!”
张洁果真带着冰棍去了,她敲了敲办公楼二楼列捷耶夫办公室的门,手拿一根冰棍,笑眯眯地推开门。列捷耶夫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张洁,用中文说:“你好。”张洁用俄语说:“您好,列捷耶夫先生。”
张洁走过去,把冰棍递给列捷耶夫。列捷耶夫没有推迟,说声谢谢,接了。张洁学了一阵子俄语,已经能够进行简单的交谈。她说:“列捷耶夫先生,我是来学习的,我能问您问题吗?”
列捷耶夫点点头。张洁欣喜地:“您知道,在中国还没有人见过原子弹,您能给我讲讲,原子弹是什么样子吗?”
列捷耶夫思索着,一眼看到墙角的一个西瓜,他做了一个手势道:“噢,就像一个西瓜。”
张洁略愣一下,继续道:“那中子源呢?”
列捷耶夫又想了想:“就像一个苹果。”
张洁继续道:“那原子弹的外部结构是什么样的呢?”
列捷耶夫思索一阵:“就像……就像一个装苹果的箱子。”
张洁生气,不问了,看着列捷耶夫。
列捷耶夫直视着张洁,似乎有些歉意,说:“我知道,我的回答不能让你满意,抱歉了。但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懂了,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对的,事情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张洁失望地走了,几个年轻人听了她的复述,哈哈大笑。从那以后,没人再找列捷耶夫请教。
这个时候,邓稼先担任主任的理论部已经有了十多个人,有从各大学分来的,有几个从苏联回来的。他们除了学俄语,就是啃那本《流体力学》,尚没有能力独立进行原子弹研究。邓稼先一遍遍带领大家上课,结果有年轻人不干了,发牢骚说,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外地来京的同学面都不敢见,卯足劲要搞原子弹,谁知道吃饱了躲在这儿跟这本书较劲,说出去都脸红!模型等不来,资料等不来,专家来了不教,咱自己又不懂,老邓,原子弹咱到底还搞不搞啊?不搞让我们走,搞别的去,免得在这儿Lang费国家的粮食……
邓稼先也没办法,只好劝大家耐心一点,说时候一到,就自己动手干。
宋任穷认为,原子弹模型和资料拖着不给,又来个不说话的专家,我们不能再这样傻等了。他对党组成员说:“聂帅不是说毛主席让我们做好两手准备吗?那只手我们管不着,我们自己这一只手得干了,干起来再说!”
原子弹工程很大,感觉大得无边无际,其实就三大块,一是理论设计,二是制造,三是试验。理论设计是龙头,因为你设计不出来,就没法制造,更谈不上试验了。而设计这一块,任务就在核武器研究院。眼下,只有邓稼先的理论部,人员比较充实,其它部门,还在筹划之中。
二机部领导觉得,必须大力加强核武器研究院的力量。眼下李觉在青海主持施工,而且他是个将军,院里这边主要是吴际霖抓总,下一步,大批科学家要来,在将军和科学家之间,需要一位既是科学家,又能做组织工作的。对于这样一个人选,宋任穷找到钱三强说:“三强同志,请你考虑一下。”
钱三强马上就说出了一个人:朱光亚。
朱光亚是湖北人,1941年考入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物理系,后转入西南联大。1946年8月,他和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李政道等5名青年才俊被蒋介石派往美国考察和学习制造原子弹。后进入美国密执安大学研究生院深造。1949年6月,25岁的他获得了物理学博士学位。1950年初,他和52位留美学生在纽约《留学生通讯》上发表《致全美中国留学生的一封公开信》,号召大家回国效力,参加新中国建设,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他本人抢在美国对华实行全面封锁之前,踏上了回国路程。回国后,26岁的他到北京大学物理系担任副教授。1952年,他穿上志愿军军装,来到战火纷飞的朝鲜,作为翻译参加了志愿军谈判代表团与美军代表团进行的较量,亲眼看到美国人作出的包括使用原子弹的威胁恫吓。有许多次,敌人的飞机就在附近狂轰滥炸,这使他想起当年在西南联大躲避日寇飞机轰炸的情形,那时他经常背着吴大猷的夫人他的师母跑警报,这样的亲身体验,使他深感祖国还很孱弱,祖国需要尽快强大起来。
1957年,钱三强把他秘密调入原子能所,从事中子物理和反应堆方面的研究,用钱三强的话说,他这叫“归队”。不久,他担任二室副主任,主任是钱三强夫人何泽慧教授。
钱三强对宋任穷说,据他观察了解,朱光亚既是一位出色的科学家,又能做组织领导工作,虽然只有35岁,名气不大,但正是干大事的年纪,他来核武器研究院辅佐李觉,是最合适的。
朱光亚被任命为核武器研究院副院长。他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由他主持,邓稼先等人参加,把那次听三位苏联专家讲课的六个笔记本,从部保密室里借出来,整理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经朱光亚审查后,他写了一个序言,后来原子弹攻关,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紧接着,在二机部大力支持下,在钱三强等指导下,朱光亚围绕理论物理、试验物理、中子物理、爆炸物理自动控制和弹体弹道六个方面,组织人马,一点点摸索,做攻关前的准备工作。
几十年之后,朱光亚参与原子弹研制这件事情开始在报章上披露,当年和他一同出国的李政道获知后,说:“当初蒋介石派出去学做原子弹的几位,选我是选错了,我没有学做原子弹,仅仅在纯物理的领域中工作,其他几位也都没有去做原子弹。只有朱光亚是派对了,他回国来是参与做原子弹的。”
由于一系列的变故,最初设想的1962年爆响第一颗原子弹的计划,已无实现的可能了。
1960年初的一天,毛泽东在广州约见几个部长,其中有宋任穷,当时康生在场。毛泽东询问原子弹的情况,宋任穷说由于苏联的原因,二机部再三研究,估计即使尽到最大努力,爆炸时间也得推迟到1964年。康生插话说,1964年爆炸太迟了,还是应该1962年炸。宋任穷一听,心里很恼火,他怕毛泽东也跟着点了头,就会成为一种决策,但事实上又绝对办不到。他很着急,一再坚持说,1964年不可能爆炸。康生和他争了半天,毛泽东一直没有表示,最后只讲了一句话:“康生,你去当二机部长吧!”康生一听不对,再也没说什么。宋任穷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1960年春天,国家为二机部、核武器研究院陆续选调人才。到这时,在全国范围内,已经储存了一批核物理、核化学,以及力学方面的精英人物。这些人主要集中在原子能所和核武器研究院,他们中有钱三强、赵忠尧、王淦昌、彭桓武、何泽慧、朱光亚、邓稼先、朱洪元、杨澄中、杨承宗等,另外还有中美日内瓦大使级会谈开始后陆续回国的张文裕、王承书、郭永怀、汪德昭等,还有分散在各高校、各级研究机构工作的程开甲、胡济民、吴征铠、周光召,以及陈能宽、曹本熹、汪德熙、于敏、秦元勋、姜圣阶、黄祖洽等等。在这些科学家的带动和培养下,一支比以往强大得多的科研队伍逐渐形成,这一人才资源在不久后的大攻关中,成为了中国尖端科研战线的精锐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