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鸢卜卦,只有占不出结果的时候;
一旦出了结果,十五年来,从未出错。
崇云之巅,巍峨的万古神殿之前,青岚站在有些冰凉的风中,愣愣看着身前容色清冷的黑衣少女。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她的变化太大,本就沉静的性子愈发淡漠,那双原本还常常带着些清亮光泽的眼眸里,也已是再无神采。
一年光景,四场战役,一胜,一平,两负,十月的日子,还未到她的生辰,只是年仅十五的少女,却是带领着神族将领,抗衡着天界千万年来最强的劲敌!
灵鸢参战前的那四场战役,打一场,输一场,却是没有人指责统帅一句,只因之前的四员大将,全部战死沙场无一人生还!而如今,她赢,带来的是更大的压力,输,责难排山倒海而来,当真是要逼着她也阵亡了才算?!这个世间,人们永远只对无法追究责任的死者,才愿施舍最廉价的宽容…
青岚站在风中,看着眼前女孩儿乌黑的长发轻轻扫过苍白消瘦的容颜:“即是如此,为何要去?”
她看他一眼,神色淡淡,开口,那平铺直叙的声线就像即将发生的事毫无危险一般:“布卦占出八中可能,我选了其中死伤最小的一种。”
他不动,定定看入她的眼:“是么?死伤,谁的死伤?是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
他很少这样同她说话,满心的爱恋让他对着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姑娘总是有些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话出口,青岚有些尴尬的抿了抿唇,灵鸢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来:“我的事我自己会顾好,你无需担心。”
她似在安慰他,实则却是在毫不走心的推开他,他又怎会不明白?这样的态度十几年来他经历过很多次,从来都是面上不显暗自神伤,却是这一次,不知心头为何那样不安,他脱口而出:“和我无关么?无需我担心?感情的事情岂是一句话就可以控制的,你叫我不担心我就真的能不担心了么?!”
那一声,一下提高了音量语速加快,他很紧张,也许也有一点为了冲动而后悔,一句话落,青岚死死握紧手心站在原处,甚至感觉到不远处同门师兄弟们投来的轻蔑目光,他没有回头,也不再回避,死死盯着面前那双看不清任何情绪的墨瞳,青岚突然发觉,他今天是豁出去了!
“灵鸢,你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到么?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轻轻在风中飘散,那一刻,便是好像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再也听不到人声,再也感觉不到心跳,他站在风中,看着她清丽的容颜,看着那双黯淡无光的墨瞳轻轻闭了一下再睁开,里头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连惊讶,都没有…
那个时候,他在心底说,是他莽撞了,做事不经大脑,选择了一个表白的最差时机。师傅刚刚过世,她孝期未满,大战在即,她无心再顾及其他,在这样的一个公共的地方,他没头没脑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期望她能给出怎样的回答?那一刻,他早已知道她接下去说出口的话会是拒绝,却仍是没有想到,她会说到,那样的程度…
那一日,在那天界最高亦最冰冷的地方,那双漆黑墨瞳静静看入他的眼,她开口,没有一丝这个年纪的少女被表白之后该有的情绪,她说青岚,我早有婚约。
是啊,就是这个理由,那最直接亦最无法反驳的理由…她话落,他苦笑,却是不期然在下一刻,又听她淡淡开了口:“而且你口中的喜欢,我根本不懂,那是什么。”
说完,她转身,纤弱的背影一瞬消失在风中,再睁眼之时竟已是一个影子都无法再看清。原定,呆愣的男孩儿直直站在风中呆立了很久,直至那夕阳斜下,拉长孤单的身影,都没能,动上一下…
——
是夜,无星,无月,天边厚密的云层积起骤雨之势,冬雨萧索,夜半压抑,这一夜,山中的一切都过于沉寂,仿似在预示着一场杀戮降临。
黑色的夜行衣遮去了容颜,刺杀忌讳打草惊蛇,今夜下界执行任务的一共四人,如今埋伏在魔宫角落,蓄势待发。
魔宫之内机关重重高手如云,不是那么好偷袭的地方,天帝获得的密报中还附上了一份魔宫地形图,只是这样周全的泄密反而引人怀疑,不到最后关头,谁能真正判断这一次的刺杀究竟是良机还是陷阱?四人之中,另有一人来自越山名曰星初,是灵鸢的师兄,此刻一起埋伏暗处,他静静凝视着前方黑衣少女纤细的背影,心中冷笑天帝的阴毒高明——若是密报为真,则能一举击杀魔君,若是假,亦是一次除掉灵鸢的好机会,功高盖主,灵力逆天,还有那奇异的身份,天生之子?试问,站在权力顶峰的天界皇族,又怎能容得下一个比他们还要至高无上的存在?
灵鸢行事一向果决,此时亦是安排了其他两人的路线,回头淡淡凝上了星初的眼:“你去跟着玄虎,其他的不用管。”
星初是个聪明人,即刻就明白了灵鸢的意思:“那虚鹤呢?”
“我会自己提防他,你也自己小心。”
星初点头离开,阴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片刻之后一道黑影一闪而出,连半片树叶都没有惊起,今晚的任务,提防敌人之外还要提防“自己人”,十分棘手。
灵鸢在魔宫的甬道里穿梭,按照密报,如果那魔君真的在修炼,所在的地方一定机关重重放手严密,最有可能的便是在地下,入口最有可能就在他的寝殿之内,而魔君的寝殿,应该就在这宫殿的中心位置。
实力已然强大到了这样地步的人,便不会再花小心思在躲藏或陷阱之上,特别这里还是他的地盘,如果小心思太多反而显得不大气不够不符合身份,所以直截了当的去考虑这些事情,也许反而更接近现实。灵鸢想着,在通道间游走,怀里的那份地形图她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勾勾稽稽绘制出的那样一条地道不像是那魔君的作风,用来引开天帝的爪牙倒是一个好工具。
按照着心里设下的路线灵鸢直奔目的地,如同烟雾一般的在空中瞬移,好几次,她掠过的地方甚至在十米开外就有人经过,却是如同一阵幽风吹过,让人感觉得到动静,却是丝毫察觉不到戾气和异样。端着盘子从大殿出来的侍女有些迷茫的盯着方才风过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狐疑离开,下一刻,院子另一头的阴影处忽然幽幽显现出一抹淡漠身影,白衣如雪,墨瞳轻揭,里头带上一抹澄净光亮,有些意味深长。
片刻之后,在那抹幽风一样的身影第三次掠过这处大殿之外的偏僻院落的这一刻,那抹意味深长,渐渐被哑然失笑取代…
原来,不想,那传言中身份尊贵倾国倾城的越山神女,就是这么一个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丫头,而且长得和倾国倾城没有半文钱关系~
原来,更不想,这传言中横扫千军所向披靡能和他家阿一拼上一拼把很多人都吓得一惊一乍的神族大杀器,竟然…是个路痴?~
清涟的容颜上浮出一抹浅笑,下一刻,衣袂轻动,人已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毫无顾忌的走向了前方的回廊。
灵鸢几乎是在看见那抹白色身影的一霎就跟了上去,她没有想太多,因为前面这个人,怎么感应都察觉不出丝毫敌意。
前来偷袭,却是迷路了不得不跟上一个人找方位,实在是有些丢人…灵鸢控制着瞬移的速度不紧不慢的跟着身前的人,她不觉得会被发现,也不觉得被发现了之后无法逃脱,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辨别四周的景物上。而前方,缓缓走着人则是安安静静的感应着身后尾随的灵气,用着这样的速度,还能保持虚幻的状态不被人发觉,这个神女的实力的确很强;而且,她那周身的灵力感觉也精纯,不同于他家阿一的冰冷暴戾,那是一种轻柔却富蕴的触觉,拥有这样灵力的人,无论表面看着多冷漠,内心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可惜,如今乱世,太过温柔的人,都活不长。
心中闪过这道念头,下一刻,一步踏出,前方地面忽然塌陷,雪白衣衫在黑暗之中一瞬飞扬骤然就被地上突然的深坑一下吞了进去,灵鸢正下意识举步,随着先前的节奏一瞬位移,在那深坑出现的那一秒她正一瞬位移到了那黑暗的半空中,身下已是没了可落脚的地方,以她的反应速度几乎是本能的她就可以一下使用灵力腾跃而起避免坠落,结果却是那一刻,心里的想法不知为何和本能背道而驰,在她反应过来的那一秒,她竟伸手往下方那迅速陨落的白影方向抓了一把!
她这是想要救人?在敌人的地盘中了机关然后去救一个陌生人?脑海里乱糟糟的念头倏然滑过,下一刻,掌心已是触上了一层轻柔细纱,触感如雪一般丝滑,细纱一瞬扯落的瞬间,两人之间字再也没有了一点屏障,那样的距离,视线不可能回避,四目一瞬相对,她一眼看清了下方那淡淡凝望上来的容颜!那一刻,墨瞳一个紧缩,她震惊的盯着那张脸呆愣一秒,然后,便见那张精致绝艳的容颜上忽的勾勒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浅浅淡淡,笑着她失去了第一次逃脱的机会,又傻傻的错过了第二次,下一刻,那原本坠落得似毫无自救能力的身影忽然腾跃而上,伸手一把扣上了她的左肩!墨瞳清幽,掌心用力,肩上的伤口一瞬撕裂她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这样,坠入了地底深渊!
墨瞳凝视,眼前那抹清浅的笑一路相随,像是在说,她就这样错过了,第三次…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轰隆一声,地面上的深坑重新封上了!
——
这无星无月的一夜,四周都太过安静,夜福是在找不见他家清衡殿下的半个时辰之后,才隐隐觉察出了异样。
清衡殿下贪玩,行踪飘忽是他的特点,夜福平日里就一直重复着这样捉迷藏一般的围堵任务,本没有太在意,却是在走遍了大半个魔宫,发觉今夜的防守过于疏忽之后,开始有了一丝不安。
他第一时间去了魔君主殿。
上一场大战之后,魔君殿下闭关修炼,今日便是出关的日子,结果却是到这样的时候还没有见有什么动静,想来也有些奇怪。夜福进入主殿,绕到后面的寝宫,那里灯火昏暗,不见一个人影,魔君殿下他竟是还没出关?微微拧眉,墨瞳之中闪过一丝不安,夜福在空无一人的寝殿内待了一会儿,正准备走,忽然听见身侧暗房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魔君殿下修行所在的密室就在寝殿正下方,入口只有包括清衡殿下还有他在内的三人知道,夜福一瞬偏头,盯着那暗处看了一刻,快步过去解开石墙上的密锁,沿着蜿蜒往下的阶梯跑了下去。
幽深的隧道,冰蓝色的火光跳跃,将快速移动的人影撕扯的支离破碎,夜福的脚步随着那不断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撞击声越跑越快,终于下到石阶的最后一层,一眼看见面前那漆黑厚重的石门,完全愣住了!
密室的断头门怎么落下了?!殿…殿下,魔君殿下还在里面?!
他犹豫着开口叫了一声…下一刻——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从门后传来,惊了夜福往后跳了一大步,惊恐中,只听里头传来恶狠狠的问话:“清衡呢?!”
那一声,咬牙切齿,夜福搂着微微发颤的胳膊,不知该不该坦白他不知道…
下一刻:“你他妈现在就去把清衡给老子找回来!快去!找不到,等本座出来你们集!体!陪!葬!”
那一声,盛怒之下的爆吼带着惊天动地的灵力喷涌几乎震碎石墙吓破夜福的胆!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转身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原路跑了回去,边跑边抹汗的时候,心底倏然泛起一道更加惊惊恐的念头——魔君殿下,他刚刚说什么?集体陪葬?要葬谁?清衡殿下他,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整个魔宫终是在这一刻沸腾,魔兽倾巢而出搜索上了宫殿的各个角落,那一处选址绝佳的禁锢场地,依旧是寂静无声,地下几千尺的幽冥空间内,独处了一刻的两人,已经明了了彼此的身份。
灵鸢坐在黑暗角落,左手的伤口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染湿了整个衣袖。只是,她的样子看着却依旧很平静,那样的伤流着这么多的血,只有脸色看着稍差了一些,其余没有什么异样。看着这样的灵鸢,白衣人终于再起微微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所以,我叫夜清衡,同阿一是孪生兄弟,我想,这之前你应该从未听说过我的存在吧。~”
静静望上那张淡淡含笑的容颜,看那墨色的眸子里透出澄净的光亮,看那青隽的容颜因着这样一个生动的表情带上奇异的感觉,熟悉的一张脸,却是带着完全难以想象的笑容,灵鸢有些不习惯,垂眼避开,摇了摇头。
下一刻,夜清衡笑着缓缓朝她走了过来,黑暗中,那白衣黑发看着无比纯净,没有一丝杀伤力。
灵鸢轻垂着眼,感觉着对方靠近,并没有什么反应,脑海里却是叹息着来人周身纤尘不染的灵气。这个夜清衡,其实灵力不弱,奇异的却是他全部的灵力都是治愈系的,没有一点攻击力。当初她就是被这样的感觉骗了吧,才会大意落入陷阱,只是她一个人掉进来也就算了,诱饵也同她一起困在这里,这实在太不符合常理,要知道在这样的空间她随手就可以杀掉眼前的这个人,而以他的身份,千万年来被隐藏得这么好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出去,可见魔君对他的在乎,又怎么可能让他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她有些想不明白,却是下一刻,黑暗阴冷的空气中忽然亮起一簇莹白色的光亮,一下轻轻触上了她的伤口,灵鸢转头,对上那光亮之后如梦似幻的容颜,看他弯着眉眼对她笑,笑着他说,我是不是很坏,知道你肩上有伤故意欺负你~不过我现在帮你治好,所以你就不要生气了,开心起来之后,我们来谈个交易?
近处,四目相对,他眸光潋滟,她却仍旧是墨瞳清冷,望入那双全然映不出一点光亮的眼眸夜清衡也觉得有些新奇了,定定凝视了一会儿,灵鸢终是轻轻皱了皱眉:“什么交易?”
淡淡的女声,透着一丝漠然,这个声音也有些特别,和他千万年来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太一样,夜清衡笑起来,觉得和这样的姑娘做交易其实不错,至少他绝对有她一定能履行诺言的信心。
他说,灵鸢,我知道你今天是来刺杀阿一的,但是我不能让你成功,所以我决定代替他,你来杀了我,如何?
——
神魔之争,第四次大战之后,她有了遇事卜卦的习惯。
那是在师傅意外离世之后,她开始,找不到安全感…
这样的行为可笑又可悲,命运,真的是预知就能掌控的么?
她只知道,对于这一晚,她占出的八种可能性,全部都只有,一种结局。
偏头,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上了近处那清澈的眉眼,原来他的身边,也有着这样一个人么,纤尘不染,柔弱不堪,所以被他好好的藏在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全心守护。就这么在意么?一定是,很在意的吧,那么,这样一个人,如果,死了!他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这一刻,脑海之中不可避免忆起的,是那日黄山漫天的战场之上,那血肉横飞的最后一幕,当时那冰冷金瞳淡淡望下带上的是肆意的嘲弄,只是,如果他自己都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存在,为什么还能这样肆无忌惮的夺走别人重要的存在?
漆黑墨瞳中,隐隐的,有了异样情绪的流动,近处,莹白光线之后夜清衡默默观察着那张清冷容颜上的反应,细微的变化入眼,他微微垂了垂眼,开口声音云淡风轻:“你不要看我的要求很荒诞,其实所有的细节我都想清楚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这样的声线,配合着这样的语气,仿似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功效,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安全分子,如今还在帮她疗伤,没道理她不听他讲话,夜清衡微微笑着,自顾自接下话头:“首先,你要杀的人,被我关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他现在的确很虚弱,只是他出不来你也进不去,你杀不到他;之后,等到他已经恢复到能自己跑出来了,那个时候,估计你也杀不了他了。~”说到这里,那抹笑容带上了微微得意。
“其次,如果你杀不了目标,怎么回去交代?这样的时候跑来暗杀,一定是有什么把柄捏在天帝手里吧,你完成不了任务,说不定…会害死很多人?”最后一句问话,在看见对面那清丽眉眼微不可查轻动的瞬间得到了证实,夜清衡淡淡的笑:“虽然我平时没怎么出去过,但是养的‘小耳朵’‘小眼睛’们却很有用哦!~阿一在外面是怎么样的,你又是怎么样的,我都是有些了解的~灵鸢,你把别人的性命看得太重要了,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