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爷道:“这一次闽水泛滥,府内十邑,候官县遭灾颇重,不仅如此上游数万灾民,涌入城乡。灾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无处安置,数万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听了有些不快道:“学生来时已见到,县衙不处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将人堵在城外,以为不见他们饿死,关起门天下太平了吗?”
沈师爷道:“小友,你不在官场,不知官场上的难处。我们若放饥民入城,那么扰乱了治安,万一饥民到抚台,布政司,镇守中官的衙门闹事,御史一本奏折,东翁乌纱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问道:“那县尊老爷有什么对策?”
沈师爷道:“到了这一步,当然只有开仓救赈了。可是侯官的粮不够啊,就算常丰仓里存粮,也不够百姓几日之食的。本来东翁是想向闽县知县借粮的,闽县一常丰仓,三预备仓,存粮绰绰有余。东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粮入库之后,再补给他们。但闽县知县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难道坐视不理吗?”
沈师爷唉地一声道:“都是三生作恶府县同城,府尊背地里给闽县知县撑腰,故而闽县知县敢搪塞说,治下也有灾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门撑腰,县尊老爷又为找提学道衙门呢?府台衙门也不会卖提学道衙门的面子啊。”
沈师爷笑着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学与抚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抚台大人面前递话,此事不就易了了吗?”
这什么馊主意啊,自己老师胡提学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学向抚台递话,抚台大人以巡抚之威压布政司司,固然达成了目的。但提学道衙门,不就开罪府台衙门了吗?一贯爱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捞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学,怎么会干这破坏和谐的事。
当然除非胡提学与周知县是很铁的关系,可是胡提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周知县是隆庆五年进士,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周知县是广东南海人。
两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林延潮脑中划过,隆庆五年!
庆隆五年的会试主考,不正是当朝辅张居正张太岳吗?换做其他科的会试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记得。唯独张居正这实在是太有印象了,因为张居正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门生弹劾的座主。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张居正刚刚干掉高拱成为辅,周知县作为当朝辅的门生,还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学,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张居正是湖广江陵人,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二人也算有乡谊。
难怪当初胡提学下乡,周知县会亲自作陪……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着道:“许先生曾对我说过,县尊乃是张阁老的门生,与恩师不是外人。”
沈师爷拍腿笑着道:“这是当然了。县尊可是将大宗师视为家里叔辈啊,小友你若是能与许先生一并,在大宗师面前促成此事,县尊必有厚报。”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知县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场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学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没有人援手了。尽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学帮忙的希望几乎没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时候但见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师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帮县尊一二。”
沈师爷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就问道:“莫非小友有什么打动大宗师的办法,但请说来听听?若是此事能成,东翁与在下必有一份厚报。”
厚报,林延潮犹豫了下,沈师爷初次见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县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并非良好的投靠人选。但是胡提学任期再过一年多就到了,对于林延潮眼下的处境而言,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只有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清楚后,林延潮道:“沈师爷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轻,恐怕也没有什么分量,能够说动恩师啊。”
沈师爷急道:“小友,你这不是消遣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消遣周师爷啊,只是这件事确实不用麻烦老师。”
“不用麻烦胡提学,哪还麻烦何人?”
沈师爷心底倒是不以为然,板起脸来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气哦。你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是抚台大人吗?一县令尹还要卖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沈师爷,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过浪费了笔墨而已。”
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现成笔墨,沈师爷皱了皱眉,当下命人送上笔墨来。
林延潮挥就后道:“此信交给闽县知县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粮给周知县。”
沈师爷见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满脸疑惑地接过信来一看,但见上面写道:“昔惠王乃小国之诸侯,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师爷看毕手拿着信纸不住颤抖,陡然之间拍桌而起赞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师爷,不敢当,我也不过是为乡里百姓,作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