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回头望着她,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
夜莲探询的目光与之对望,静等他发问,或者解释。
十三郎彻底平静下来,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此前,十三郎曾对此给出过解释,此时重新将这个问题拎出来,便透着几许不寻常的味道。夜莲听后神情微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有我在你身边,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你怎么能收取兽魂,不能杀死我,你至少可以尝试摆脱。你对石阶这么熟悉,只要我在天雷轰击下耗费一段时间,很难追得上你。”
十三郎思维越发清晰,神情期盼问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宁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还是说,你有把握在接下来的路上遇到……更好的时机?”
“走吧。”
夜莲不愿回答也懒得再听下去,转身走到十三郎前面,扯着他踏上新一层台阶。
“还是不肯告诉我石阶危机吗?”
“你自己也说了,我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又怎么会告诉你。”
“万一有事,我要是控制不住的话,不是会连累你?”
“我等着。”
……
……
三段仙禁是幻术,正宗的幻术。
十三郎的感受中,自己的人生好似被重温,无数连他自己都已觉得模糊的记忆被深挖出来,无数的人无数的事,还有无数震撼与懊悔。欣然与兴奋,喜悦与悲痛一一呈现……
不,应该说是首演才对。
前一刻还在父母膝下寻欢,下一秒面对的便是一片灰黑焦土,以及沉如泥土变为暗褐色的鲜血;刚刚从与兄嫂的笑闹中离开,他便看到了三元阁的断壁与残垣;始将田七等人安置妥当,他又好似听到了小蝶的哀求与凄唤。从声音里判断,她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刑,几与炼狱相仿。
仙家禁法。纵历时万年,纵被大地所隔,纵然承受其不到十分之一的威力。也绝非寻常修士所能想。如要形容的话,十三郎觉得此地幻境几可与梦幻天罗相比,纵有不及,也弱不到哪里。
要知道,那可是有獴逻真君的意念亲自施展出来,且只针对十三郎一人,台阶仙禁之可怕,由此可见。
事实上,认真算起来的话,修士的法术神通中。幻术最难以精通,原理却最是简单不过。
通过营造视听幻像,激发受术之人内心执念,令其沉迷不可自拔,便是幻术之根本。无论多么高深精妙的幻术乃至幻境。均无法从本质上脱离这个范畴,也便意味着,破除幻境因人而异,要么极难,要么就极为简单。
执念这个东西很好解释,无非就是人生中难以放下的那部分。内容可多种多样,且随时间境遇心情等等变化衍生几无穷尽,非任何道法可描述。
修士修道艰难,期间不知经历多少险阻恶碍,又舍弃抛却了多少情感;然而很多东西看似放下,实则深埋与记忆,一旦被人以某种手段挖掘出来,往往令人无可自拔;要真正放下,哪里是一句话便能解决。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放不下,便只有面对,只要心志足够坚定,纵使将道途所历屡屡回放,大毅力大恒心者亦能视之如浮烟渺云,尽可从容以对。而在这方面,十三郎是当之无愧的翘首,坦然到不能再坦然,轻松到无法更轻松。
这种轻松仅限于表面,每当有画面在眼前闪过,十三郎总会认真地看,认真的听,甚至认认真真地参与其中,严格按照自己当年的摸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丝不苟。
“小蝶长大了,扎辫子更好看。”
他的手举在空中,对着空气轻拍两下,表情怜惜而真诚,说道:“慢点走,让我多看看。”
身旁,夜莲探出的手指如同被蛇咬了一口,疾速缩回到袖子里,脸上带着震惊且讪讪的表情说道:“你怎么做到的?”
“很难吗?”
十三郎反问一句,脸色突然变得狠戾决绝,对着空气说道:“我会杀死你,一定。”
未等夜莲的警惕消散,他又转回头温声说道:“别怕,不是和你讲话。”
夜莲哑口无言。
身在幻而心在外,魂入幻而神自在,这样的破幻之道,已属神技!
想想大比中的蓝梦,再想想火灵之地的蓝灵,夜莲不禁生出几分讥讽,几分庆幸,还有几分落寞与失意的感觉。
“如此人物……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她坚信世上不可能有人比自己的道心更坚定,也坚信单单是经历坎坷绝对无法造就出这样的“怪胎”,反复思索反复寻找,夜莲最终得出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推论。
“天赋异禀,其血脉绝非寻常,一定!”
内心懊悔于对十三郎的调查不够详尽,夜莲渐有决断,淡然的表情说道:“召唤已出,假如你不仅仅是为了阻止我融魂的话,最好快一些。”
这是试探,可真可假,可虚可实,无论十三郎作何反应,她都能有所推测。
“那就走吧,早点办完早点回家。”
十三郎的反应如同儿戏,一面回应着夜莲,他不忘朝周围挥手,真诚呼喊道。
“你们也走好,别累着自个儿。”
……
……
又一块平台,更多仙兽雕像,片刻后化作更多碎石,更多更加凶狠阴厉的气息被哑姑吸收,十三郎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影子却在蠕动,时浓郁时淡薄,片刻不停。
“这样很危险。”
夜莲再次警告,神情郑重且诚恳,说道:“换成普通怨灵,早就要化作厉鬼反噬。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她成长为厉鬼之王,也没办法用来对付我。”
“我知道,你那朵白莲很不简单,几可与佛光相比。哑姑最怕这个,起码要高出一个阶位才能威胁到你。”
“佛门欺世盗名,骗来亿万众生愿力用于神通,根本不是其自身所修,怎能与我这……相比。”
“名字也那么金贵?”
十三郎略有些失望,说道:“台阶不多了,你的机会也不多了,就不着急?”
夜莲冷漠回应道:“无须你操心,实在不行,大不了本座打道回府,后果由你承担。”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无用,无聊。”
夜莲说道:“明知道无用,就不要说这种无聊的话。”
“好吧,我不说……”
正想嘲笑她几句,十三郎神情突变,眼里射出的精芒几可令空气燃烧起来,身躯也随之颤抖。
“孩子,你怎么来了……”
冥冥中的召唤再次传来,虽然早有准备且一直在等待,十三郎仍无法控制住情绪,也不想控制,任凭身心激荡难以自制,如癫似狂。
他确信自己所听的与夜莲听到的不同;他终于明白,为何火尊等人是那样的暧昧,院长又为何那般无奈;还有大先生,因何那般愤怒。
更加重要的是,他终于寻到了一直苦苦寻找的源头,关于那抹感应,那种日益浓重、日益清晰令他心神不安却始终找不出缘由的不安。
十三郎不知道夜莲听到的是什么,也懒得去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神兽召唤,且不愿去想。他唯一肯定的是,这声呼唤比神兽召唤珍贵亿万倍,不可替代。
因为,从过去的某种角度讲,这是他的命!
抬起手,十三郎用力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擦去,朝不明所以的夜莲笑了笑。
笑容干净且单纯,第一次不带任何机心,不带敌意,不带一丝防范。此时的十三郎,纯粹是希望有人与他分享,分享那快要容纳不下的喜悦。
哪怕她是敌人。
夜莲感受到他的真诚,神情愈发疑惑难解,又或是讥讽。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值得……”
“真好听。”十三郎打断了她的话,默默重复道。
“真好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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