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后来,他的狂笑已变成痛哭。但戴独行、韩文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武林中公认的第一君子,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
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还专门在韩文与李观鱼的决战之后,找上了楚留香,再三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么?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他为什么偏偏还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么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韩文正在思忖着,突听“哼”的一声,戴独行自他们身旁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戴独行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么?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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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戴独行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沉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折磨,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或者韩文来为他做个主意,但韩文现在却不愿现身。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他不出来,楚留香又怎么好意思出来?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事都可以看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其实我也已猜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韩文敏锐的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戴独行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前,一拳击出。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气。
黄鲁直脸色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韩文也明白了,这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是卑鄙恶毒的人。
楚留香面色一变想要冲出去,韩文却像是想通了什么。按住了楚留香的肩膀,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日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脸看来分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然后,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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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韩文沉吟了一番,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他也相信了别人的谎话,以为女儿死在我手中,想找我报仇,可惜,他没那个勇气连累黄鲁直!”
楚留香连连摇头:“左右都是死,所以他还是决定看看自己的女儿,他此去必死无疑,黄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看来,很多人都看错他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韩文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正愁找不到去神水宫的路,好在有人给我带路,戴独行和黄鲁直,就交给你了!再见!”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转瞬而去了。
楚留香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才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韩文外,估计也就只有一个楚留香能做到吧?
不过,两者之间略有不同,楚留香的轻功与雄娘子很像,并且在江湖上拥有盗帅之名,他自然知晓怎么去不让雄娘子发现,而韩文靠的却是比楚留香更为锐利的眼睛,可以说。楚留香能够更接近雄娘子,而韩文只能远远的吊着。
奔行间,令韩文奇怪的是,雄娘子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韩文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神水宫素来神秘,他要想找到进去的路,找到水母阴姬与其一决生死,唯一的纽带桥梁就是雄娘子,他已经看出雄娘子与神水宫不平凡的过往了。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韩文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掠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狸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韩文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韩文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未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韩文跟踪得也就更吃力,稍一疏忽。他就有可能跟丢了雄娘子,或者是被他发现。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韩文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韩文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晚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趣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韩文想到唯一跟神水宫有些关联的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这座山坡的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则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原来这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韩文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被对方发觉,而且还置身在危险之地,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帅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过了半晌,韩文又听到他的喝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韩文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原来,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神水宫。
韩某人暗暗摇头,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干等,真是令人郁闷的事情;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韩文虽然很有冒险精神。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韩文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三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上的问题。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韩文只能宁心静气的打坐。不去想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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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韩文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时间似乎要到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韩文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舒缓一下神经。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么?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么超群绝俗。
宫南燕?韩文顿时睁大了眼睛!宫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哪里去了?扭着眉头,韩文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后,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边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那么。她怎会在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通往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韩文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么高妙,姿态是那么优美。她手里还提着黑色的皮囊。
原来这少女竟然就是——雄娘子!
雄!娘!子!韩文长呼了一口气,更显郁闷。也忍不住在暗中苦笑,这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自己这双招子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
韩文也见过楚留香的易容术,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韩文忽然发觉他的眉梢眼角,已有很多细小的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
这就是雄娘子本来的面目么?难怪他对自己容貌那么自负,他实在可说是个绝世的美男子。他虽然年华已老,但还是比大多数女人都美得多,一个男人竟比女人还美,比女人还像女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他既已改扮成女人,为什么还要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点又令韩文想不通了。他也想不到雄娘子竟和宫南燕如此相似。那么,雄娘子和宫南燕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雄娘子既然要扮成‘神水宫’弟子的模样来混入神水宫,那么他为何不索性扮成宫南燕呢?前几个问题韩文想不通,但最后边儿的一个问题,他却是暗骂自己蠢蛋。
因为易容术并不是魔法,精于易容术的人,固然能改变自己的容貌,令别人难以发觉,但却绝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当初的楚留香固然可以改扮成张啸林,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认得张啸林而已。
所以,若说雄娘子能在片刻间就扮成宫南燕,混入神水宫,神水宫中的人也全没有发觉,那就不是故事,而是神话了。
若是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雄娘子能充分的准备,尽量模仿宫南燕的神情和动作,那也许还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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