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般的谋反宫变落下了帷幕。
天亮时,被禁军内讧拖慢了行程的凌从威终于赶到了猎宫,但听到的答案几乎让他吐出一口血来。
太子谋反,率领亲卫军攻打猎宫,气昏了皇帝,丧心病狂地杀光了所有的皇子,连一母同胞的端王和被关押的尹淑妃、十一皇子都没放过,关在一起的益阳公主也遭了池鱼之殃,只剩下十皇子被安国候护住,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如果只是这样,凌从威虽然后怕,但也没有太震惊。可是后面生的事是什么神转折?
江辙洞悉了李钰的阴谋,追回宁亲王的禁军,和守卫猎宫的凌子霄里应外合,灭了太子府亲军,太子承受不住失败的打击,也昏过去了还没醒,雍州军统领章重锦面对太子的招揽和许诺毫不动心,将计就计,奇袭京城,一举将协同太子谋反的余孽一网打尽?
原本最大的叛逆,摇身一变,倒是成了功臣了!
反正凌从威是绝对不相信,李钰没有江辙和章重锦支持,他敢谋反?
江辙要是洞悉了李钰的阴谋想阻止,早干什么去了?
禁军为什么会叛乱?别说是李钰有那能量!
还有章重锦,一个地方军统领,胆子多大才敢将计就计攻打京城?
可是……李钰事败了是事实,章重锦没有攻打猎宫,反而擒获了一众太子余孽也是事实,最重要的是,整件事后论功行赏,凌子霄的功劳几乎占了三分之一,因为他拼死守卫了内宫,延缓了李钰的脚步,终于等到了李暄回兵反戈一击。
凌从威要是要求严查,他儿子也有同谋的嫌疑……
一瞬间,凌从威看着眼前依旧一张冰山脸的李暄,很有种自暴自弃的挫败。好半晌,他才问道:“那王爷以为,这事该怎么收场?”
“太子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李暄淡淡地道,“陛下被气得现在还没醒过来,若是陛下无恙,自然交由陛下处置,若是……只能让十殿下登基了。”
“……”凌从威无言,好吧,他根本连反对的理由都没有。
刚刚传来消息,前恭亲王李铭在皇庄服毒自杀了——不管是畏罪自杀,还是被灭了口,事实就是,除了李钰这个谋反不成的,整个皇族就只剩下了一个十皇子。
不过,李暄既然没有自己篡位的心思,凌从威觉得,做人还是难得糊涂一点吧。
毕竟,不管绕几个圈子,最后还是得让十皇子登基,那和现在有区别吗?
至于江辙和章重锦……那是皇帝要考虑的问题,不管是现在的皇帝,还是可能要登基的小皇帝。
“先去见见陛下吧。”李暄道。
“好。”凌从威叹了口气,跟着他走进内宫。
皇帝已经被安置到了寝殿,里面的人不多,只有仅剩的十皇子李镶和秦绾在,太医很苦逼地在一边干瞪眼,负责诊治的是苏青崖。
“怎么样?”李暄轻声问道。
苏青崖没有回答,安静地将皇帝身上的银针一一拔起,这才吐出一口气。
“没事吧?”秦绾道。
“还好。”苏青崖摇摇头。这么近的时间连续使用星辰渡厄针法,他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了,而皇帝……正常来说他不可能给同一个病人用两次这套针法,可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医看。
“陛下如何?”凌从威忍不住问道。
“不好说。”苏青崖起身道,“性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是原本身体就够差的了,气急攻心,爆裂了几条脑部的血管,现在他的脑中有积血,虽然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积血不散去,人也是醒不过来的。”
“积血散去,要多久?”凌从威迟疑道。
“至少也要几年。”苏青崖道。
“可是……”太医忍不住要开口了,能被皇帝带来猎宫,也说明了他是皇帝信任的人,是知道皇帝真实的身体状况的。
几年?皇帝根本连一年的寿命都不剩下了啊。
“他病入膏肓,清醒了也只有更痛苦的。”苏青崖道。
凌从威一愣,下意识地去看太医。
太医苦着脸点点头道:“陛下的身体早就出问题了,大约……只剩下一年的寿命,只是陛下下了禁口令,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
凌从威顿时恍然,怪不得李钰会如此着急谋反,原来是没有时间慢慢挽回自己的形象了啊,他是怕皇帝临死前不管一切地废了他!
这样一来,李暄的那番解释似乎又可信了几分?
凌从威摇摇头,把杂念赶出了脑袋。
他不是世家出身,凌家也就只有他们夫妻和一双儿女罢了,实在没必要参与到那些皇家的阴谋算计里去。
换成个十一岁的小皇帝,说不定他的日子还不用过得那么战战兢兢,将来也许还有机会再上战场?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探头探脑的,似乎很犹豫。
“我去看看。”屋里只有秦绾一个女子,便直接走了出去。
“小姐,相爷有请。”那女子松了口气,轻声道。
“知道了。”秦绾回头对李暄打了个手势,跟着她出去,又道,“你是……姝儿?你姓什么?”
“我和哥哥是相爷养大的,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姓。”姝儿摇头道。
秦绾看着她默无表情的脸,又想起之前那个用剑的护卫将李钰、江涟漪和虞清秋之外的所有人灭口的狠厉,连杀了几位皇子都不见手抖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随口问道:“年初时在周贵妃的赏花宴上,把江涟漪从湖里捞起来的人是你还是你哥哥?”
“是我。”姝儿立刻答道,“相爷说留着她还有用,暂时不能出事。”
“那么……含光寺那个呢?”秦绾道。
“是哥哥,他说这么伤眼的事不能让我一个女孩子去做。”姝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秦绾无语,现在她对江涟漪已经没有感觉了,实在是……江涟漪已经惨得能让世上最痛恨她的人都能为她掬一把同情泪了。
随意闲聊着,已经走到了江辙暂时安置的房间。
李暄没心情,也算是为了让凌从威有口难言,整个猎宫的防卫都扔给了一头雾水的凌子霄。
可怜凌子霄激战半夜,莫名其妙就赢了,还什么都搞不清楚呢,又听说其实丞相是好人……没办法,他只能在院子里多安排守卫,是保护也是监视。
秦绾视而不见地推门而入,只见江辙正半靠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阳光从他背后洒落在身上,仿佛染了一层光,一副惬意的模样,外面的侍卫就像真的只是给他站岗的一样。
“相爷,小姐来了。”姝儿说了一句,就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昨晚太紧张,现在倒是有时间好好聊聊。”江辙放下了书。
秦绾张了张嘴,却现自己有点叫不出口那声“爹”。
明明,重生在这具躯壳里的时候,她管秦建云叫父亲也没什么心理压力的,或许,真是因为在意,所以才叫不出来?
“没关系,你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我就很意外了,什么时候想叫再叫吧。”江辙笑笑,又指指边上的小火炉,理所当然道,“水开了,沏壶茶吧。”
“哦。”秦绾咽下了嘴边的话,乖乖到柜子里拿了茶具和茶叶出来。
沏茶,她的手艺不算顶尖,但也不是很差,马马虎虎,只是这一次,似乎格外认真些。
“还有很多想问的吧?”江辙含笑看着她。
“那个邱莹莹是谁?”秦绾想了想,还是先问了这个。如果江辙是她爹,尹氏的事是无可奈何,可养着个外室算是怎么回事。
“你娘的活画像。”江辙随口答道。
“……”秦绾差点呛住。活画像……顿了顿,她还是问道,“就这么简单?”
“我没饥渴到连一幅画像都不放过的地步。”江辙一声哂笑。
何况,邱莹莹那个女人,也就一张脸能看,除了当活画像慰籍他的思念,还能有什么用?
秦绾讶然,这才想起,曾经觉得邱莹莹眼熟,原来是因为……她长得有五分像欧阳慧?那更像欧阳燕就不出奇了。然而,想起那个无缘见面的母亲,她又道:“师父调查过,我娘……不是在生我之前几年就死了吗?”
“你娘是彩剑门主最宠爱的弟子,想让她继承衣钵的,可她却看上了东华一个贫寒出身的文弱书生,她师父怎么肯罢休,所以……你娘在阿鹭的帮助下诈死,让她的师姐妹把她的替身安葬了。当时你娘和阿鹭这个失散的妹妹相认没多久,彩剑门还不知道。”江辙说着,顿了顿才道,“把那两块挖出来骨头丢了,也不嫌晦气!”
“哦。”秦绾黑线了一下,亏她还想着那尸骨可能是她娘,想要千里迢迢再把骨头送回去呢,“那墓里的东西?还有我娘究竟葬在哪里?”
“墓里的东西都是真的,毕竟要骗过一个门派,还是朝夕相处多年的人,总要有点真东西的。”江辙叹息道,“至于你娘……阿鹭把她带回鸣剑山庄安葬了,就算我只能遥祭,可每年总还有妹妹妹夫和儿子给她上坟。”
“所以,这个真的是你写的?”秦绾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眼神亮晶晶的。
“以前写的诗,你喜欢?”江辙扫了一眼道。
“喜欢呀。”秦绾点点头,好奇道,“所以,大圣遗音琴果然是你在诗会上赢回来的奖品?那为什么这些年从未在京城听到过丞相大人的诗词呢?”
“没心情写。”江辙回答得也很干脆。
秦绾沉默了一下,好吧,没心情写,真是很充分的理由啊。
“你要是喜欢,以后你的新居园子里的字我都给你写了。”江辙道。
“好啊。”秦绾笑眯眯的很满意。
虽然以前不知道江辙在诗词上的功底,可是丞相大人的字确实有名的好……不对啊!
“这字迹,不对吧!”秦绾瞪着他。
她又不是没见过江辙的字,昨晚太过震惊没想到,现在才想起,那和祭文的字,完全不一样好吗?
“我给燕儿写过不少东西,这些年也要和阿鹭通信,所以进京之后我就刻意改变了书写习惯。”江辙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改变笔迹本来就是文人的基本功,再换几次都行。”
秦绾突然有种想揍人的冲动。基本功?那就是说,她从前想从笔迹里找出写祭文的人完全是方向性错误?就算不是江辙,随便是谁,只要想隐藏身份,都不会用平时流传在外的笔迹来写这个东西。所以,她注定是找不到的?
一瞬间,秦绾感觉到自己被深深鄙视了。
“燕儿的字是我教的,她的字迹当然跟我相似。她的琴也是我教的,只可惜,才刚刚教会她弹第一曲子就……”江辙说着,眼神间带着深深地迷惘。
“西江月?”秦绾轻声道。
“嗯。”江辙应了一声,又摇摇头,“还好没把你送到乐宗,我的女儿,怎么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的完全没天赋呢?”
“总该有点地方像娘亲吧?”秦绾白了他一眼,又笑道,“反正我是学不好琴的,太浪费了,回京后我把大圣遗音琴送回来吧,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张绿绮琴,可我觉得和外面卖的琴弹起来也差不多嘛。”
大圣遗音琴应该能慰籍一下他对娘亲的追忆,至于绿绮琴,秦绾觉得,千古名琴跟了自己这么个主子实在有点委屈,如果在江辙手里,应该能出天籁之音?
“不必了,是你的你就收着。”江辙摇摇头,对上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里面隐藏得极好的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和紧张,不由得失笑道,“我是你爹,只要是我拥有的东西,我能做到的事,你都可以向我要求,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这般拘谨。”
“就跟江涟漪一样?”秦绾脱口而出。
只要想起江涟漪曾经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心里膈应。虽然知道江辙宠着江涟漪是另有目的的,可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被人说宠爱江涟漪如命,秦绾承认自己是小心眼了。
“那怎么能一样。”江辙一声哂笑,“宠而不教,她要是乖乖听话嫁给尹飞鸿,也许还不会有这个下场。”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我有一个仇人,于是我宠坏自己的女儿,嫁给我的仇人,于是仇人一家鸡飞狗跳土崩瓦解了。”秦绾眨巴着眼睛问道。
“……”江辙与她对望了一会儿,突然“噗”的一声笑出来,随即又笑叹了一声,“我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没想到也被两个蠢货算计了一回,幸好……你还在。”
“人总有打瞌睡的时候。”秦绾答道。连她身在局中,都被李钰算计了一回,何况江辙。
只是,知道了自己一路走来,其实一直有人在背后默默地守护扶持着,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新鲜,却也沉迷。
“嗯。”江辙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