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绍华的电话是在诸航被禁足两天后打来的。她不是一个被关得住的人,正闷得疯时,听到手机响,简直有如天籁之音,第一时间扑上去就接了,也没看来电人是谁。
激动莫名的狂喜把打电话的卓绍华吓了一跳,一时到忘了讲什么。
“喂,喂?难道是我的幻觉?”诸航大力拍着手机。
“诸航!”她没有记下他的电话号码,激动也不是为他,卓绍华胸口一堵。
“啊……那个,是你呀!出差回来了?”诸航暗咒自己的不稳重,悻悻笑了两声。
“没有,还在兰州,两点半的飞机,两个半小时的飞行时间,到达北京应该是下午五点。”
她不是机场控制台,干吗告诉她这些?
“你今天忙吗?”
一个无业游民说忙会把人笑到内伤,“不忙,闲得慌。”
“那来机场接我!”
啥……诸航咚咚跑到窗边。
初冬的太阳矜持地缀在天空,不远处的楼群被阳光笼罩着,像夸张的舞台灯光下错落有致的布景。
是白昼,不是梦中。
“我……没有车。”她无比羞惭。不仅是没有车,她连那个合法开车的本本也没有。但是奇怪呀,长可以坐军用飞机,就是坐民航客机,勤务兵也应早早在机场外等着了。
“机场到市区有地铁专线!”
诸航想问,莫非长不会坐地铁?她怕打击到长,只得保持缄默。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给触了下,拍拍额头,“我也有东西给你看。”
“好,五点机场见!”卓绍华干净俐落地挂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愣了愣,立马看时间,老天,已经两点一刻了,长电话是在机场打的,他不知北京的交通非常可怕吗?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慌忙换衣、给姐姐留条,拿了包包,飞快地往站台冲去。
这么紧赶,到达机场就快五点了。
一下地铁,突然想起没有问长在哪个航站楼,急出一鼻尖的汗。抬起头看路牌,长高大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脑中砰地跳出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在意你,他绝不会让你为他受一点点的苦。
庆幸他没穿军装,不过这样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地铁口人来人往,都是过客,谁会看谁。但在经过长面前时,都会情不自禁看他一眼。
他只看着她。“来啦!”不紧不慢。
紧绷绷的洗白的牛仔裤,超短的卡其色棉外套,头随意地散在肩上,小脸稍微比以前有了点肉,白里透着红,如此青春,如此活力。这大概才是真正的诸航。
长消瘦了,下巴尖,只是气质依旧沉稳,眼神依旧锐利。
“行李呢?”她看到他手中只有一个电脑包。
“我没带行李。”这个时间,勤务兵应该早到军用机场了,他的行李会比他先到家。
广播报站声响起,列车轰轰地气势很猛地冲过来,诸航移动几步,往前去。
卓绍华拉住她:“坐下一趟。”她气息还没平。
诸航以为他累,退后几步,离开那圈半圆形的人群。列车哧哧地开门、关门,又轰轰地冲出站,站台安静了。
“看看。”卓绍华从袋中掏出票夹,展开,递给他。
哈,里面夹着那天帆帆满月时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瞧,我好像还蛮有点慈母风范。”帆帆动个不停,她怕他掉地上,全部注意力都给了他,没看镜头。长从后面半揽着她的腰,原本刚硬的面容变得很柔和。
卓绍华默默地看着她,叹息、无语。
她没提一句帆帆,一点都不思念吗?她和帆帆一起快一年呢,他才认识她多久,分别几天,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临时起意坐民航,只是想找个理由能早点见到她。
见到她后,要干吗,他没有想下去。
又一班车进站了。
他们最后上的车,他自然地将手臂护在她身后,防止她与别人碰撞。车厢很拥挤,两人走了几节,在连接处站住。
列车开动,连接处晃得厉害,诸航的前额一下靠在卓绍华的胸前。
“对不起!”她羞窘地道歉。
一股男人清冽的气息夹着淡淡的烟草味,不由自主有点眩晕。
她接触的男生们,多数身上是几日不洗澡的汗臭味,还有令人想呕吐的臭袜子味。周文瑾倒是洁净的,喜欢用一种类似薄荷味的香皂,闻起来非常清新。他防火墙专利通过那天,和同学去喝酒狂欢,也叫上她。她酒量一般,喝了一杯啤酒,然后就埋头吃菜。男生们都喝醉了,周文瑾是唯一没倒下的,因为他要买单,她是这样想的。
他送她回宿舍。初夏的夜晚,星星很多,风还没那么燥热,他与她挨得很近,她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反到是清凉的薄荷味。她还深嗅了一口,以为是校园里什么花香。
在宿舍门前,他揉揉她的头,和她说再见。周文瑾比她高半肩,她也这样抵在他胸口,她才知,那不是花香,而是他的气息。
她那天下午打了两场球,没换衣服,可想而知,一身的汗臭。
第一次知道羞涩可以让人有自杀的冲动。
列车停下,车厢又是猛烈的晃动。人那么多,她站立不住又栽进长的怀中。
她无辜地抬起眼,声明自己真的不是借机吃他豆腐。
长眼中有淡淡的宽容,她放下心来。“这什么歌?我听过的,真的,不过是不是电视出问题了,怎么只一个音?”她把视线转向车门边挂着的电视,没话找话说。
“这歌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歌词吟唱版,另一个就是这样。”
她乖乖闭上嘴,沉默是安全的。
他们的站到了,走出地铁口,外面已是暮色浓郁。
霓虹斑斓中,长说道:“我们吃晚饭去。”
诸航没反对。过红绿灯时,怔了下,这好像是她和长第一次单独在外吃饭。上次喝粥,有小帆帆在。以前怀孕,他也没和她在外吃过饭。
“想吃什么?”这条街上的餐馆很多,长停下脚步,问。
高档的餐厅要预订,肯德基和麦当劳那样的太挤,诸航挑了个雅致的快餐厅,没那么喧闹,音乐是长笛曲,很悠扬。
两人各点了一种盖浇饭,颜色很漂亮,米粒晶莹剔透,覆盖着五颜六色的浇头,周边还有浓浓的汤汁往米饭深处渗透,让人很有食欲。配送的汤是榨菜肉丝汤,一看就非常清爽。
“吃吧!”诸航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她嘴里满含着食物,转过身从包里拿出驰骋的合同,含糊不清地说道:“差点忘了,你看看这个!”
眼神有点像等不及大人表扬的小孩子。
卓绍华放下筷子,深深看她一眼。
她手机来了条短信,是宁檬。这丫从莫小艾那儿知道她回北京,兴奋了。宁檬现在属于稳定的领薪者,接触IT界的人士多,俨然是都市精英般,显摆地要带诸航见识帝都奢华的那一面。
卓绍华粗略看了下合同,他不是律师,但也看得出驰骋公司非常有诚意,表现出想与诸航长期合作的想法,合同没陷阱,给出的价码非常可观。
这确实是个很赚钱的工作,诸航没夸张。
她这么老实地给他看合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告诉他,她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不需要对她有责任。也可以这样讲,以后他不要再过问她、再管她、再联系她。
难怪当初她会拒绝他为她找工作。
她要飞了,他反倒成了她的牵绊。
把合同合上,拿起筷子,挑了几粒入口,饭有点凉,没刚才可口了。
“看完了?”诸航按下送键,抬起头,“有没现我现在也算有钱人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嗯,那这顿你买单。”卓绍华慢慢地咽下嘴中的饭。
“没问题,你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诸航很是豪气。
“可以要别的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她的头点得像小鸡吃米,“可以!”
他颔。
吃完饭,他领她走了几条街,走进一个婴儿专卖柜。“天气冷了,帆帆该添几件棉衣。你说哪个牌子好呢?”
她没逛过婴儿专柜,看着货架上挂着的一件件粉嘟嘟的小衣服,好奇极了。“哪个牌子都好。”她毫不吝啬地夸道。
他向笑得非常温柔的店员描述了下帆帆的身高与年岁,店员哗地一下拿出一堆衣服。
“这些怎样?”他把诸航喊过来。
“好看,我都喜欢。”诸航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也变身回小孩。
“那你去结账,我让店员把衣服都包起来。”
诸航脸立即黑成了锅底,她偷偷瞟了下价格。抢钱啦,小小的衣服居然贵得没谱。
“不想买也可以。”长非常非常通情达理。
“收银台在哪?”诸航捂着包包,咬牙切齿。
收银员轻飘飘的捏着卡,面无表情地一刷,把笔和签名纸扔出来,她握笔的手在抖,心在滴血。
白花花的银子,不是很好赚的,死多少脑细胞,熬多少夜,那个只会吃只会睡的小坏蛋,凭啥穿这么好的衣服。她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奢侈过。
伤心!
长记性了,以后话要斟酌再斟酌后,才能出口。
长体贴地没让她拎纸袋,还绅士般地让她走在路的里端。“诸航,这几天我们都不在家,唐嫂一人带帆帆很辛苦,吕姨想着法子给帆帆补充营养,也该买两件衣服送她们,就当是新年礼物。怎样?”
她学乖了,紧闭着嘴,不接话。
“太贵重的衣服,她们也没机会穿,买两件羽绒服好了。”他把她拉进一家商场,找到羽绒服柜台,他负责请店员挑衣,她负责买单。
心疼得已经麻木了。
下电梯时,他的目光扫过下面的鄂尔多斯专柜,最显目的地方挂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
“诸航,那条围巾我围怎样?”
欲哭无泪,鄂尔多斯呀,动辙都是四位数的价码。“太老沉。”她坚定地回道。
“我的工作需要老沉一点。我和学生的年龄相差无几,我一直担心在他们眼中显得太年轻,从而质疑我的水平。”
他直奔鄂尔多斯柜台。
她一把拉住他,“那个毛毛多,围在脖子上会痒。”
“我忍忍好了。”
“你都穿军装……没机会围!”
“像这样的时候,我可以围在大衣里面。难道你不愿送我?”
“不是,呵……你喜欢就好!”笑得比哭还难看。
“诸航,我真的很喜欢。”他非常认真地保证。
那就买吧!
二千多的银子,再次随水飘走。
诸航觉得握在手中的卡像轻了许多。
终于什么都买全了,幸好他没要求给勤务兵买礼物。
“我们打车回家。”他看着茫茫的夜色。
“不要,坐公交。”一会,他要她付车资,她肉疼,现在能省一个是一个。
“东西多,坐公交不方便。车资我来付。”他和她商量道。
她没意见,跑得两条腿都酸了,何况心还在疼痛着。
打了辆车,他坐副驾驶座,她和一堆袋子坐在后座。一路上,只顾着默算这一天的损失,窗外的夜景都没细看。听到吕姨夸张的音量,才觉到四合院了。
“夫人干吗这样破费,照顾你们是我的工作。”吕姨和唐嫂异口同声地道谢。
她默哀,她也不想破费,她是被算计的,好不好?
小帆帆激动得小肚子直挺,他最不势利,不是因为他的礼物,而是因为看见了她。
她小心地抱过他,阴了几小时的脸,绽开一丝阳光,响亮地亲了亲小帆帆的脸颊,“哦哦,小帆帆,想我没?”
“夫人,快进屋,你屋子我今天刚通过风,被子也晒过太阳。”吕姨笑着催道。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突然想到她干吗到这里来呀?
既然来了,想走就没那么容易。
唐嫂向诸航汇报小帆帆这些日子的进步与变化,包括大小便的次数。看着唐嫂那么敬业的份上,她想插句话都是亵渎,她只得不住点头,时不时出“嗯,呵、啊、哦”这样的字眼。
吕姨勤快地去厨房做了夜宵,热气腾腾端上来,谦虚地说不知道夫人回来,不然应该丰盛点的,这样子太寒酸。她说哪里哪里!
小帆帆很有人来疯的潜质,十点过了,还没想睡的意思,赖在她怀里,她去下洗手间,哭得还满脸是泪。
她捂着耳朵,趴在马桶上向诸盈打电话。
又是一个谎言。“姐,我到小艾这边拿资料,晚上就睡这边。”
诸盈关照明日早点回来,她和骆佳良都忙,如果太晚回家,诸航要去学校接梓然。
手机合上,长吁一口气,她紧张得心口砰砰直跳。
刷好牙、洗好澡的长,终于一身清爽地现身了,小帆帆看着他,就像看到床,打了个秀气的呵欠,乖乖地依进他的怀里。
“你也早点睡吧!”他从她头上把那只抓头的手给拽下来,再抓,就成鸟窝了。
她委屈地瞪瞪他,一转身,也打了个呵欠,这么半天的奔波,她也倦了。
跌跌撞撞地出门,脚自觉地找方向。开关在哪边,睡衣搁在哪,不用开灯,也知走几步到马桶、洗脸台。
这里也算她半个家,太熟悉了。
眼一闭,往后一躺,连个小梦都没有,睡得很沉。
卓绍华看到客房的灯熄了,才转身进了卧室。小帆帆在他怀中就睡沉了,他轻轻地给他换了块尿布,盖好被子,自己慢慢躺下。
黑暗之中,想起诸航临走前恨恨的一瞥,他不禁莞尔失笑。
从来没现,自己居然会有恶作剧的潜能。说给成功听,成功肯定会觉得他在编故事。
他会厚着脸皮,敲诈小姑娘的钱,匪夷所思呀!
从哪一天起的呢?每一次看到诸航脸上闪耀着新鲜动人的神情,他的心脏就会猛地蹦了个高儿,他就会做出一些超脱常规的事。她的神情像一波潮水,他觉得他能听到她胸中水波拍岸的声音。被她吸引,是不受控制的事。
她是个异类,和他三十三年来所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如果把他认识的人用物体来形容,他们都是方的,成功这样的,则是圆的,而她没有任何规则,想方则方,想圆则圆,甚至还可以是三角的。
在兰州的最后一夜,他梦见了她。在机场,他抱着帆帆,她拎着行李。帆帆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听见了,却不肯回头,提着行李越过安检线,一步步走远。
佳汐刚过世的那几晚,他都没这么悲伤过。醒来后,坐起来抽烟到天明,心情沉得如冬日铅灰的天空。他把手机拿起来,想听她的声音,最终又放下。
“咯咯……”小帆帆做了什么开心的梦,笑得咯咯的。
他温柔地拍拍帆帆,低声问:“帆帆,想要妈妈,努力就可以了吗?”
小帆帆笑得更欢了。
诸航睡得真香,像有微风吹来,一下、又一下地拂过她的脸,痒酥酥的……
呃,眼睛慢慢撕开一条缝,眼前一张流着口水的小脸,那微风是他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好奇地在她脸上摸来摸去。
“小帆帆,是你呀!”她跃起身,与他额头对额头,像小时候玩的斗牛角。
刚开始,小帆帆挺开心,她力度没把握好,撞疼了他,他瘪瘪嘴,眼泪在眼中直转。
“哦哦,猪不好啦!坚强点,咱们不哭。”她忙把他抱进怀里哄着。
小坏蛋穿新衣喽,钱好衣服也好,是比平时帅多了,“告诉你,这是我买的哎!”过了一夜,肉还疼,“谁抱你进来的?”
“夫人醒啦!”唐嫂从洗衣间出来,“卓将一早就出门了,让你等他回来。”意思就是,今天不要出院门了。
她皱皱眉,继续和小帆帆玩。眼角的余光扫到桌上的电脑和书本,再拉开衣柜,看见里面叠得整齐的衣服,“这些是吕姨整理的吗?”她问唐嫂。
“卓将没让我们弄,他说夫人培训忙。”
像城墙一般厚的脸皮也红成了烤虾。
这奇怪吗?奇怪的,突然有了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股热流在心中荡漾开来,一圈一圈,诸航在热流中轻摆。
应该是羞窘。
唐嫂要给帆帆洗衣服,让帆帆和妈妈玩。帆帆笑眯眯地窝在被窝中,小腿翘在诸航的肚子上,很是逍遥。诸航也不急于起床,就这样由他去。玩着玩着,小帆帆睡回笼觉了。
诸航一动也不敢动,唐嫂又不进来,她只得和他并排躺着,然后,她也睡着了。
“到底是娘俩,割不断的血亲,瞧和妈妈睡,他多乖啊!”吕姨和唐嫂轻手轻脚走进来,对视一笑,把门关上了。
诸航是被小帆帆的哼哼声叫醒的,他胀红着一张脸。
她大声叫唐嫂。
“小帆帆准干坏事喽!”唐嫂熟悉这表情。
解开尿片,果真是满裤子“黄金”。诸航捏着鼻子,笑帆帆丑疯了。
那家伙嘴巴歪歪,坏坏地一笑。
诸航跟着起床,外面,已是日上中天。她依着门怔怔地站着,院中晾着的小衣衫、一株株修剪得茁壮的盆景,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小帆帆呀呀的学语声……这多像一个温馨的幸福之家呀!
当她的目光掠过对面的画室时,她轻轻一叹,转身回房。
吃完午饭,她接到马帅的电话,问她合同看好没有,没什么意见,今天把合同签了,公司好马上立项,着手下一步的工作。
“我没意见,那我现在就过去。”她正在找理由开溜呢!
电脑和书是眼前用得上的,先带走。刚装了袋,院子里有汽车声,长回来了。
“出门?”简明扼要的问话。
“今天签合同。”她诚实地汇报,手里的袋袋是顺便带走的。
“等我五分钟。”长接过袋袋,放进车中,又拿过勤务兵手中的钥匙。
“不要!”驰骋财务应该是把钱汇到她的卡上,似乎不需要保镖护送。何况他在,她更担心资金的安全。
“这是件大事。”长的口气不容拒绝。
她愤懑地哼了声,以示反抗,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咬紧牙关,别乱说话。
卓绍华驼色的齐膝大衣,烟灰色的长裤,脖子里围着那条黑白相间的围巾。
哎哟,三分长相,七分打扮,长本来就七分长相,这下子简直是公子温润如玉,不对,这个词太娘,长是俊逸卓尔、冷峻不凡。
她真是道德风尚楷模,帅了别人,自己光着脖子站在寒风中,搓手取暖。
车倒出车库,她向小帆帆挥手,打开车门上车。
当车驶出院子的那一刻,视线内不见小帆帆,心情突地坏了。
“合同之前都谈好了,今天就签个字而已。”她温婉含蓄地提示,他去很多余。
“你听说奇虎360和腾讯QQ之间的网络大战了吗?”他今早匆匆赶去工信部,这件事越演越烈,已惊动了上边。
她若无其事的一挑眉,“江湖只有一个,谁不想做武林盟主?”
腾讯创业十多年,枝枝蔓蔓伸向网络各个角落,它已不再是个聊天工具,现在涉及到游戏、空间、电视、输入方式、杀毒软件等等,很快就要侵占整个江湖。360奇虎是后来者,它一出现扮演的是大侠的角色,免费替用户维护电脑安全、清理电脑垃圾、查杀木马,渐渐获得用户的信任,但这并不是它的终级目标。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于是,江湖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360与QQ不能相互兼容,你只可选择其一,偏偏太多的用户已深深依赖上它们,二者缺一不可。
现在两家开始推出相关的促销活动,仿佛舍去谁都是可以的。
悲催的是用户,电脑罢工。
“难道就这样坐山观虎斗?”他给她逗笑了。其实这件事本和他无关,但部里考虑在这场大战中,怕有心人正好渔翁得利。上边已让工信部和公安部出面调解这件事。
“我讨厌他们这种流氓行为,用户有自己的选择权,如果你真的好,用户会选择你的,你偏要牵着人家鼻子走,太鸭霸。哪里是观虎,是看他们耍猴。不过,有竞争也好,这样子江湖故事才多。国家不会坐视不管,肯定是一块大饼分N块,这样也给以后的大侠们给个警示,想做盟主没门,还是接受三国鼎立的现实。你若想做盟主,除非你真的好到无人可超越。长江后浪推前浪,可能吗?微软那么牛,还不是时时布补丁修补漏洞。”
握着方向盘情不自禁用上力气,不然不足以压制心中澎湃的涌动。
她对网络的分析是如此的犀利、独到,他承认他喜欢这样的谈话方式。从来,心中不管如何纠结,他要么沉默,要么说出来就是结论。他很少聊自己的工作,在她面前,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而她的想法,和他完全一致,只是他可能会说得一本正经,她却在谈笑声中,挥剑如虹。
他屏住呼吸,听到心在胸腔中用力地冲撞着。
似乎,他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玉。
“你在这等我,还是去别的地方转会?”到了驰骋公司门口,诸航问卓绍华。她这样问是非常体贴的,军中的少将有如高松劲柏,一身凛然的正义,而商人多少有点市侩,她怕他被这市侩气给玷污了。
卓绍华拉上手刹,打开车门。他仰起头看了看驰骋公司显目的门牌,又四下张望附近的建筑。这地段在北京的中关村谈不上是一级,但也算很不错了。
他拾级而上。
“你真要上去?”诸航追上去。
“不然我干嘛来?”他反问道。
不是押运资金么?
“那个……那个你上去我该怎么介绍你?”诸航急了,这气质这形像,说是出租车司机或送外卖的,没人相信。
“你想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大你十岁,说是你大叔也可以。”不再理她,冲总台小姐轻轻颌,向电梯走去。
诸航漆黑的长睫忽闪几下,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大叔?哼,韩剧看多了吧,为啥不说是哥哥呢?
马帅已在办公室等着了,还叮嘱秘书订了张桌子,晚上请诸航吃饭。秘书问什么样的餐厅,马帅说小姑娘喜欢精致点的,韩国菜或日本菜。
“马总好!”诸航第三次来驰骋了,熟门熟路,进门先打招呼。
马帅抬起头,觉诸航带了个伴。“这是?”
诸航干笑两声,“呵……我……长啦!”她想破头,才想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称呼。
马帅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伸出手,“诸小姐你确实需要找个长给管管。长好!”他把“长”这个词理解成情人之间的昵称,心中大赞,诸小姐游戏设计新颖,眼光也不错。
卓绍华淡淡地点头,也不解释。
诸航一头黑线,马总这话听着真别扭。她看上去像社会边缘人?
马帅把两人领到沙上坐下,秘书送上茶。可能是卓绍华的气质太过凛然不可侵犯的样,他不由自主多了几份敬意。“合同看过了吧?”他问长。
诸航嘴巴半张,喧宾夺主么?
卓绍华微笑地看向诸航,“你有没有别的看法?”
她对他很有看法,这个项目是她的好不好?
“诸小姐刚刚在电话里讲过了,她没看法。”马帅是询问长的看法。
“哦,”卓绍华摊开双手,“那你们继续!”
马帅这才把笑脸转向诸航,“诸小姐,那我们签合同!”合同一式两份,他从诸航那边拿过一份来,先签上自已的名字,盖上公司印章,“我已经和财务讲过了,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合同签好,今天就把款项汇到诸小姐的账户上。”
诸航抿着嘴,一言不。
“怎么了?”马帅看看诸航,又看看卓绍华。
“如果今天不想签,那我们改日再来。”卓绍华对诸航说道。
诸航抓起桌上的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下搞得马帅有点难堪,诸航似乎极不情愿。“诸小姐,你如有什么其他要求,咱们好商量。”
“马总多虑了。”卓绍华笑笑,手臂自然地搭在诸航身后的沙上,“她可能嫌我管得太多。”
“哈,这样啊!”马帅大笑,“诸小姐,你不知哦,有人管是幸福的,像我就是个妻管炎,我是乐在其中呢!”
诸航默,她觉得她和这两个人不是同一个星球的,沟通实在很困难。
马帅盛情邀请两人留下吃晚餐,诸航看看卓绍华,她想他肯定会拒绝,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她也不好拒绝,不敢再对诸盈撒谎了,只得打电话给骆佳良。骆佳良今晚没有应酬,会早早去接梓然回家做饭。
马帅大喜,急忙让秘书改地点,到听涛苑订房间。这家餐厅环境优雅,海鲜和野味都做得很地道。
席间,马帅问:“请问长在哪高就?”
“在大学教书。”长避重就轻。
“诸小姐不会是你的学生吧?”马帅也八卦,师生恋可是很让人兴奋的。
“我的水平做她的老师还欠缺些。”
“你太谦虚!来,喝酒。”
卓绍华要开车,以果汁代替酒,马帅倒是喝得微醺。
诸航专心吃菜,话不投机半句多。
吃好出来,各自上车。马帅突地又跳下车,喊住诸航。
“诸小姐,我已经和《俪人妆》的老总打过招呼了,让他给咱们做个专访。这个杂志专门给时尚淑女们看的,非常高雅。呵呵,咱们叫《俪人行》,和他们差一个字,真是缘份呀!这是我们宣传打响的第一炮,你要好好地把你的构思描述出来。”
“他们有没采访提纲?”诸航问。
“应该会有的,采访前,我再和你联系。”
“我没接触过记者,不知道怎么对付。”
“他们主编亲自操刀,你就像跳三步呀,跟着转好了。”
诸航哦了声,灯光下觉卓绍华黑眸深了又深,像口深不可测的潭水,此时,有阵风吹过,潭水微波轻荡。
北京的冬夜真冷,寒风瑟瑟,诸航紧紧身上的衣衫,看看夜空,寒夜让满月更远更皎。
“我自己打车回去。”她转身,想拿下车上的包包。
“一会把车钱给我。”卓绍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诸航摸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啥也不说,乖乖上车。
诸盈家离餐馆并不远,半小时的路程。中途要穿过一个商场密集的地段,到底是都城,夜晚,依然人流如潮。
车开得很慢。诸航看到一家商场前巨大的广告牌上是一款手表。那款表非常特别,在表盘的中央,一个方形微小的轨迹突出了一轮满月。广告标语上写“腕间看星月变幻,自然最浪漫,月亮最诗情……宝珀全历月相表”。
“啥叫月相表?”她自言自语。
“古老的月相,是星象观测者最浪漫、最具象征意义的时间表达。钟表商们把月相盈亏的运动规律也自然纳入钟表当中,这种表就叫月相表。那表好看?”卓绍华瞟了一眼。
诸航不接话,按紧包包。
卓绍华不禁莞尔,“那款是女表。”
一群乌鸦哇哇从夜空飞过。
车离诸盈家还有半站路,诸航就嚷着要下车。要是给姐姐、姐夫碰上,怕是一句“长”介绍不了的。
卓绍华没有坚持,这一带算是老城区,居民很多,治安应该非常好。
诸航拎着袋袋走了几步,回头看长的车还停在那,忙掉过身,“你快回去呀,小帆帆在家呢!”
“好!”卓绍华眨了下眼睛,没有动引擎。
他不走,诸航也不好走。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路上,视线绞缠在一起。
卓绍华手在方向盘上叩了两下,像是无限艰难,终于动了车。“那我走啦,再见!”
“再见!”她拎袋子的手都冻麻木了。
“诸航……”他打开车窗,欲言又止。
她凑过去。
路灯撒下一地的光辉,其实并不明亮。她分明在长的眼中看到一缕孤单,再细看,又是一如往昔的从容不迫。
“没什么,你也回吧!”淡淡轻笑。
她愣愣的,长那神情好像不是要讲这句话的。
车远了,她呼出一口白气,跺跺脚,走进小区大门。
梓然开的门。
“姐姐在家吗?”她悄声问。
“航航回来啦!你打下你姐姐的手机,我打了几通,都没人接,不会出啥事吧!”骆佳良担心地从阳台走过来。
诸航暗暗地吁了口气,掏出手机,现有一通短信。
她眼睛瞪得溜圆,是长的短信。
“诸航,周一到周五住你姐姐那边,周六周日回家吧!帆帆会想你,唐嫂和吕姨会牵挂你。”
她人缘这么好?诸航飘飘然了。
晏南飞端着一杯麝香猫咖啡,来到露台。杯子刚凑到嘴边,麝香猫咖啡独有的浓郁气息便扑鼻而来。
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咖啡的口感,但卓阳喜欢。
夜里落了霜,楼下的几株绿色的植物上面像盖了层薄雪,泥土冻得硬梆梆的。北京的冬天从来不含糊,一冷起来便变本加厉。
露台四周装了落地的玻璃窗,屋中有地热,加湿器二十四小时开着,外面再天寒地冻,家中仍暖如三月。
他回头望了一眼,卓阳在厨房里做早餐,身上的睡衣是刚从香港买来的,紫色的睡袍曳地,裹住她窈窕的身躯。
卓老爷子对待儿子和女儿是两种教育方式,儿子是严苛的,女儿则是娇溺的。卓阳在国内读小学,然后中学和大学都在英国读的。卓明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爱好,最多下几盘棋。卓阳则太会享受了,旅游、运动、唱歌跳舞、甚至攀岩。
她的工作在美院,但她更喜欢呆在国外。
他们在希腊相遇。美院去希腊办画展,他负责接待。画展中有一幅卓阳的画,放在位。
他以为画者是位男性,画的线条豪迈粗犷,意境苍茫,没想到是位时尚的都市女郎。
爱情的生只是一个瞬间。
过了四十岁,他陡生出对故土的眷恋,向上级提出回国任职。卓阳因为他,现在才经常住在国内。
他大口喝着咖啡,咖啡里有点土腥气,怎么也压不住心中泛滥的苦涩。
他在工信部分管大型固定资定投资项目的审核,这个工作,在北京市找一个人并不难。
公安部门任要职的里面有他的朋友,不到两日,资料就放在了他的桌上。
诸盈……
他颤巍巍地抚摸着这两个字,心中默默呼唤。她四十一岁了,照片上的她头在脑后盘起,光洁的额头,温婉的笑容,那眼眸还是那般清澈娴静,如湘西山中的溪流。
她现在是银行营业部经理,工作压力非常大。
几张照片中,她都是笑容淡淡,像远山、像静水,瞧不出真实。
他没让朋友调查她的家庭,他不敢知道她是否过得幸福。任何一个结果,他心中都不太好受。
从来都不知,她与他是这般的近。也许曾一次次擦肩而过,可是他都没看到过她。
他们已经二十三年不见了。
第一次见到她,她十八岁,她的秀丽让他震惊,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双天然细长的清眸,眉毛像画出来一般,穿件水蓝的无袖裙,站在一家蜡染店门前,向游人介绍。
那是他大三的暑假,几个同学约了去凤凰古城玩。
他买了一幅蜡染画,画上是位背着竹篓的苗族女子。几次搬家,那幅画不知丢哪了。
她和他只说了两句话,他却像已经认识她许多年,或者是等待了她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