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侯面色狂乱,大叫道:“全城的守军都死了,连霍家妇孺都死了,凭什么凌益还活着,他们全家都活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汝阳王世子轻声辩驳道:“不是因为我们的救兵去的及时么?城破后才半日,吴大将军就率兵赶到了”
吴大将军道:“话不能这么说。守城到最艰难之时哪还顾得上前军后君,冲锋还是殿后,但凡将士兵丁一概上墙守城才是!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若是妇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后旬阳山下还有些道理,可凌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壮勇,怎么还躲在那里?”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凌益贪生怕死,躲着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犹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喷人!说不得凌益是在保护妇孺。”
崔侯痛骂道:“姓武的,你也久经战阵,你也守过城,现在装什么大头蒜!一旦城破,妇孺皆难幸免,还留着人手保护什么妇孺,当然是上城墙抗敌啊!我知道你们兄妹多年来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啊!”
“什么昧良心!若凌益真的里通外贼,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么!可如今单凭凌不疑的只言片语,你就要给凌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没错!十几年前的事了,凌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还不是由着人说!”
“那也不见得,就算凌侯兄弟活着,难道他们会老实承认自家里通外贼?那时正是咱们陛下最艰难之时,凌益若真的背后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么的厉害多啦!”
“废这么多话做什么,有证据说证据,没的别东拉西扯!”
“好了!”三皇子忍无可忍,厉声大喊,“父皇还在这里,你们胆敢君前失仪!”
众臣不甘不愿的坐了回去,同时去看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谁知皇帝不知何时已整个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面,手掌下泪水滚滚落下。
群臣哑然无声。
“原来,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狰。”皇帝缓缓放下手掌,露出满是泪痕的苍老面孔,“阿狰比阿狸大两个月。阿狰生下来就活蹦乱跳,见人就笑。可是阿狸却体弱细瘦,于是君华硬是要走了阿狰的名字,凌不疑,霍不疑呵呵,呵呵”
见此情状,虞侯等人已是心里有数,而那几个一直替凌益说话的臣子则是一惊。
少商静静的擦去泪水,心想,原来他叫阿狰——狰是一种上古奇兽,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面丁大人一看情况不对,连忙道:“陛下先不要断定此事,自来甥舅相像,凌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将军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断他。
吴大将军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汝阳王世子抱着脑袋,哀弱道:“你们二位大人也与凌氏有姻亲之谊啊,怎么不替凌家说话”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与那位族弟并不熟,他的女儿我见都没见过。老吴你来说,娶了凌家女儿的可是你亲堂弟。”
“算了吧。”吴大将军不无嘲弄,“我年幼家贫时,没见有过亲戚来接济,那会儿我还以为亲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亲戚倒一窝一窝的来寻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飞黄腾达,亲戚也会跟着多起来了。”
大司空蔡允与两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面色难看。
吴大将军道:“我虽也是景阩郡出来的,可与霍翀谈不上交好。盖因我脾气暴躁,爱杀人斗殴,他老要数落我,是以我不爱和他亲近。”
丁大人几个脸色渐渐好起来了。
“但是”吴大将军接着道,“当年镇守那座孤城,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来该我去的,可我担忧老母无人奉养,就这么迟疑了半日,就听说霍翀领命走了。这些年来,我常想,倘若当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们见我死了,是会关照我的老母孩儿,还是踩上一脚呢。”
殿内再度安静,无人敢接话。
大越侯皱眉道:“胡说,你是打先锋的性子,哪里能守城了。”
吴大将军不阴不阳道:“我爱打先锋,你是读书人,老虞只有嘴管用。可总有旁人能守城啊,怎么当时不见人自告奋勇啊。”
那几个替凌家说话的武将都不响了。虞侯扯动嘴角:“看来你是长进了,知道迂回说话了。”
白面孔的丁大人有些撑不住了,额头出一层汗涔涔的油光,对着皇帝高声道:“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兹事体大,切不可轻率断定凌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难道凌侯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么,这么多年来从未听凌侯有过半点疑问啊”
“大人适才不是说‘自来甥舅相像’么,说不定凌侯之子阿狸长的也像霍翀将军,是以相差两个月的外兄弟俩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细声细气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话柄,怒道:“再相似,凌侯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的都分不出来!”
崔侯恍然大悟,随即道:“所以君华才躲在乡野不肯回来,她是想多等几年,等子晟的模样差别大些再回来,谁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杀淳于氏,而是要将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然后借机与凌益绝婚,这样凌益见不着儿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为是了,陛下与霍翀将军何等情意,霍夫人为何要躲藏几年,直接将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难道陛下会不为她做主?!若凌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个凌氏也被族诛了!”
崔祐一时语塞。
“——因为,霍夫人担忧没人相信她的话。”今夜吵闹至今,大越侯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皆去看他。
他重复了一遍,“因为霍夫人以为没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险,陛下曾说过,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话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寻凌侯通敌的证据。”
少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料事如神,更多的只是阴差阳错,霍夫人不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是做了她以为最好的决定。
丁大人眼神一动,冷声道:“我虽在饶县,可也听说过霍夫人自幼爱扯谎。当年光是诬陷越娘娘的流言蜚语,就何止一星半点!霍家殉城时,凌不疑才五六岁,倘若霍夫人因为恼恨凌侯见异思迁,日日对幼儿扯谎,而凌不疑信以为真了呢?”
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有这种可能。
崔侯大怒,高喊道:“子晟明明是霍翀之子,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丁大人不退不让:“若凌不疑被霍夫人欺瞒以为自己是霍翀之子,实则为凌氏子,那他还是犯了弑父之罪!”
另一人道:“既然凌氏家人都在旬阳山中躲避,两家孩儿又是如何调换的呢?”
“总之,这件事疑虑重重,臣请陛下慎查!”
少商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寒,眼前模糊,触觉都有些迟钝了。她没力气做戏了,努力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似乎在思索什么,满脸沉思之状,听见呼唤才醒过神来。
少商含泪叩,才道:“陛下,妾身今日终于明白子晟大人的苦衷了。”她的目光慢慢划过殿内众人。
“时过境迁,子晟大人非但对凌侯通敌之事没有证据,甚至连自己是何人之子都无法证明!凌侯死了,那叫死无对证;可若是凌侯活着,他依旧咬死了子晟大人是他的儿子——儿子又怎能弑父呢!”
“妾身终于明白了,子晟大人的确是走投无路,昨夜才行此下策。”
听到这里,三皇子总算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中难受的连连捶腿。崔侯痛哭道:“子晟,可怜的孩儿啊!”
沉默许久的纪遵忽起身道:“陛下,凌不疑究竟是何人之子尚且无法断言,可是哪怕有个万一呢!万一他是霍”
“朕有法子证明。”
纪老儿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出声打断,众臣或惊或喜或慌张的望向他。皇帝一手揉着太阳穴,另一手朝下面摆了摆:“你们先别说话,让朕想想。”
于是无人敢出声,殿内落针可闻。
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抬起头来,问吴大将军道:“你记不记得,霍翀兄长身上有个胎记?”
吴大将军有些尴尬:“陛下,臣适才说过,臣与霍将军不亲近。”
然后皇帝去看崔侯,崔祐也为难道:“霍翀兄长比臣大了好几岁,臣在河滩上嬉戏时霍家兄长都要娶妻了。再说了,霍兄长那么讲究衣冠整齐,礼节周到,从来不肯袒胸露背,谁也不知道啊”
皇帝眼光再一转,虞侯和两位越侯立刻表示‘我们是隔壁县的’。
“——慢着慢着。”汝阳王世子一脸冥思苦想,忽一拍脑袋,高声道,“我记起来了。霍翀的确有个胎记,就在他胸口!那年他和陛下滚了一身泥回来,为怕阿母责怪,还是我偷来柴薪给烧的洗澡水!”
“没错!”皇帝重重击掌,“那胎记有两掌那么大!霍翀还叫我们别说出去,因为他家祖上有人曾因被看见了胎记形状位置后,然后受巫蛊诅咒而死!”
“陛下好记性啊!”汝阳王世子不禁叹服,“那会儿我们还不到十岁,一晃眼都四十来年了!这点小事陛下居然还记得。”
“那是阿狰的满月宴上,我们都饮醉了。”皇帝记性极好,然而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酒醉之语,回忆起来难免缓慢,“趴在酒案上时,霍翀兄长忽然说,阿狰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胎记,不过大小位置不同。”
纪遵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此甚好,臣这就调派人手,将子晟从崖底救上来,看看有没有那胎记就清楚了!”
替凌家说话的众臣闻言,不免心中忐忑。
若凌不疑真的姓霍,第一构不成弑父大罪了,第二皇帝定然会保他性命——那别的也不用说了,因为弄兵之罪属于可协商问题,皇帝若是死活不肯追究,谁也没办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崔侯与三皇子也一样忐忑。
于崔祐而言,凌不疑如果姓凌,那就是霍君华的儿子,他非得保护;如果姓霍,那就是霍翀之子君华侄儿,他一样要保护。
三皇子也同样不在乎凌不疑是谁人之子,反正与他交心亲厚的是那个人就对了。
——万一把凌不疑拉上来后现没有胎记呢?
两人同时担忧起来。
“那胎记是不是在左脚脚踝处?”
正当众人各自肚肠之时,殿内响起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正是少商。
皇帝慢慢立起身体,定定的看着女孩,殿内众人一齐注目。
少商仰头回忆:“嗯,是一个小小的虎头,却头生了三个耳朵只有两寸大小。”她想起了那夜在小月山下,外面细雪飘飞,帐内炉火融融,她用温水细细的为他濯足。
皇帝一个踉跄,剧烈激动之下差点跌倒,三皇子连忙上前扶住。
“没错没错,正是一只三耳虎头!”皇帝喃喃道,然后一迭声吩咐起来。
“来人哪,来人哪,快将那小畜生从山崖下抬上来!不能伤了手脚头颅,快快!”
“崔祐,你去看着他们,给朕把那小畜生好好的弄回来!再带几个最好的侍医过去,那竖子一日一夜没进水米,要慢慢来崔祐,朕交给你了”
“朕要拎他去他父亲灵前,先痛打一顿,问问他是不是狗胆包天鬼迷心窍,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铤而走险!”
此时三皇子终于心中大定,而丁大人一干人已是面如死灰,只有那个脑子拎不清的歪胡子大人还在啰嗦:“陛下,那还有私调兵卒之罪呢!”
皇帝的回应是用力摔过去一个鎏金酒樽,直接将那人砸的抱脚痛呼,然后皇帝破口大骂道:“不如朕给阿狰抵罪,你看行不行!”
事已落幕,崔祐拖着纪遵火急火燎的去救人,其余臣子也鱼贯退出大殿,三皇子落在最后,回头时看见少商没有走,反而跪到皇帝跟前。
“陛下,您别生气啦。子晟大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你以后慢慢教他就是了。”
“教什么教,朕看他是刚愎自用,心狠手辣,目中无人!”
“陛下,不是这样的。其实适才妾说错了一事,子晟大人不是走投无路。要灭凌氏满门,还可以徐徐图之,大可不必铤而走险。陛下您想啊,子晟大人迟早要位极人臣的。他那么聪明,那么有手段,等到大权在握之时,慢慢炮制凌家就是了这种法子多的很。”
“可是子晟大人不愿意啊。这才几年功夫,凌益就结了这么多姻亲,等再过几年呢,连裕昌郡主都是凌家新妇了。子晟大人不是忌惮这些姻亲,而是不愿牵连那更多人。”
“陛下您别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就堂堂正正的拿证据让凌氏明正典刑;要么就以血换血,手刃仇敌,大不了一死抵命。那些阴损磨人的法子,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您将他教导的很好,他不是坏人”
皇帝老泪纵横,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磊落英武的义兄站在面前。他低声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让朕独自想想。”
三皇子静静的站在大殿门后。
相识这么久,他是头一回听见程少商这样说话,声音温柔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所以当少商走出大殿后,他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想好说什么,少商扭头看见他,然后喜道:“三殿下么,你别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对了,你适才听见汝阳王世子的话了么?淳于氏养了信鸽,还时常与老王妃通信。”
三皇子傻了下,愣道:“那又怎样?”
“昨夜出事时,凌侯独自钻了暗室逃生,淳于氏则连夜躲去汝阳王府,连凌益的尸都没收。还有十几年前,淳于氏答应过老王妃生子另嫁——您看他们这是情深难抑的样子么?”
“既然不是,当初凌益为何非要娶出身贫寒的淳于氏?我听说陛下年幼时老王妃可算不上慈爱啊,与其讨好一个陛下不亲近的叔母,何不另娶高门妻室?有几回我看见他们夫妻相处,总觉得淳于氏十分畏惧凌益,而凌益也对淳于氏不假辞色。”
三皇子脑子迅速转动,脱口道:“莫非淳于氏捏住了凌益的把柄,凌益不得不娶她?!淳于氏养那信鸽,与其说是传信,不如说是震慑凌益,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少商再度叹息,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想想太子唉,先不提他了然后她高兴不到三秒,就听三皇子道:“这种细微之处也只有你们妇人才会注意到。”
少商:
三皇子沉吟片刻:“淳于氏应当知道凌益通敌之事,并有证据藏在别处,不然这么多年来凌益早弄死她灭口了。那么东西藏在何处呢?”
这个少商也不知道,只能道:“殿下不妨去问问淳于氏,唉,不过这种通敌大罪,打死了也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淳于氏母子数人都要糟糕的。”
三皇子沉着脸:“我这去审问淳于氏!”说着抬步就要走,走前看见少商摇摇欲坠,难得生出不忍之心,“你别走路了,我去叫人抬步撵过来。”
少商走不动了,扶着一棵树干:“好,将我抬到长秋宫就好。”
三皇子奇道:“你要去长秋宫?”他以为她要回家,“你见到皇后怎么说?”
少商低低的嗯了一声,才道:“娘娘从来不问我的,她只在我想说时听着。”她现在累极了,不想说话,不愿解释,只想要一个能包容她所有行为的温暖所在。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都不问你?”三皇子觉得难以置信——昨夜凌不疑私自调兵,说白了就是冲太子去的,皇后居然能毫无芥蒂?!
少商虚弱的笑了笑:“殿下您不明白。您要追问我为何不与子晟大人同生共死,子晟大人要追问我心里有没有他,父母手足要追问我何为不置身事外非要淌这浑水只有娘娘,娘娘相信我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三皇子沉默了。
其实他也很敬爱皇后,可他要做的事,不可避免的要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
步撵来了,少商颤颤的抬步上去,三皇子不由自主的扶了她一把,收臂时觉自己手掌上竟有血迹。他一愣,立刻看向女孩:“你怎么流血了?”
少商无力的捂着肩背,摇摇头:“大概是伤口裂开了,傅母没包裹牢。殿下不必担心,皇后娘娘会照看我的。”
三皇子胸膛起伏,换过几息后,大声道:“你放心,等子晟回来我一定让他给你行大礼赔罪,好好的弄伤你做什么!不过子晟那么喜欢你,以后一定对你言听计从。”
步撵缓缓抬起前行,少商回头笑了笑,苍白孱弱:“殿下还是不明白。我与他,我们没有以后了”
夜雨已止,夜风吹到身上倍加寒冷,女孩已走远,徒留诧异的三皇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