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没有用意也是一种用意。”
那侍卫领不解:“那我们还接着?”
少商果断的一挥手:“不理它,我们继续赶路。凌家别院还有多远?”
侍卫领不敢小觑眼前的少女,她虽然年少又是女子,但身上隐隐带着一股风雷果决之意。他估算了下,答道:“快了,再半个时辰。”
在马上颠簸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少商觉得浑身筋骨酸涩疼痛,好像重新被产道挤压了一遍来到这个陌生危险的世界,但她硬是忍住没吭声——所以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的承受苦难与欺骗吗?那又何必费力走这人世一遭呢。
她一时泪盈于睫,然后默默的擦掉。
远远望见建在山脚下的凌家别院,那里已是一片火海,夹杂着惨叫和喝骂。熊熊火光在漆黑的夜中显得格外,有些是房屋着火,在猎猎寒风中燃烧的愈猛烈,更多则是那些散着浓重血腥气息的军卒高高举起的火把,团团将凌氏一族围其中,宛若凶险的漫漫星海。
骑行在少商周围的侍卫们惊呆了,纷纷惊异着问‘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敢来攻杀朝廷侯爵的别院’,‘看样子不像贼匪倒像是朝廷的军队’,‘哎呀,莫不是凌家要谋反,朝廷派兵来围剿啊’,‘我们救还是不救啊’
众人中,只有少商的面无表情,镇定如常的顺着山坡骑下去。
包围别院的军卒看见有一行人骑过来,当即上前阻拦,少商让侍卫们闪开,自己骑上前去,径直问:“你们是谁领的?张擅,还是李思,抑或是梁邱兄弟?”
这些军卒是凌不疑的私兵,他们一看见少商的脸就呆在原地——托福这一年来与凌不疑形影不离,同进同出,见过少商容貌的人何止一二。
“你们不必为难,我只带了数十名长秋宫禁卫,碍不着你们什么事。”少商淡淡道,“你派人引我去寻凌不疑就是,这些侍卫们会留在外围等着。”
那侍卫领紧张起来:“程娘子,怎好让你一人进去啊!娘娘知道了也饶不过我们啊!”
少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我不会有事的,娘娘知道我的性情,怪不到你们头上。”
那几名军卒低声商量几句,决定让少商进去——满都城无人不知凌不疑与未婚妻情爱甚笃,缱绻难舍;谁若得罪了程氏小娘子,比得罪了凌不疑本人还麻烦。
少商解辔下马,将皇后的卫队留下,只带四名武婢往里走去。
这座占地庞大的别院如今可以分成东西两半,东面似乎已被肃清,到处都有人举火把守,还在犄角旮旯捉拿着漏网之鱼。而西半边依旧传来阵阵厮杀声,应是还有人在抵抗。
迎面是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张张狰狞血污的死人面孔如噩梦般可怖——少商默不作声的跨过去。
虽然凌益时常被崔侯等重臣看不起,但他到底是武功起家,也跟在后面东征西讨过许多年,家将府兵俱是战阵上历练过的。是以攻破这座别院时,想来是经过了一番惨烈的厮杀。
穿过一重重门槛和庭院,少商终于来到一处端肃高大的主屋前,只见梁邱起跪在地上向凌不疑回禀:“正如少主公所料,这几排大屋里不但有暗室,还挖了两条通往山后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预先防备,就让那厮逃脱了!”
凌不疑察觉背后有人,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少商,似乎并未觉得十分惊奇,反而温柔的笑了笑,语气和缓,“少商,你怎么来了?这里不该你来的,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找你。”
——就像许多次女孩趁午后溜出长秋宫,去南宫议事堂寻他时一样。
少商觉得嗓子干,一时难以出声。
这时梁邱飞带着数名侍卫牢牢押着一人过来,那人白面斯文,中年儒雅,正是凌益。可惜此时他蓬头散,衣衫破裂,毫无平日闲雅的气派。
凌益一见了凌不疑,就挣扎着大喊:“子晟,子晟你疯了么?竟然攻伐自己的父亲!”
凌不疑没有理他,依旧看着少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
凌益被梁邱飞重重踹倒在地上,数把刀剑一齐压在他身上要害处。凌益哀嚎起来,高声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亲啊!我知道你为你母亲之死抱屈,可你我是父子啊!血浓于水,你不能为了你母亲就犯下弑父大罪啊!阿狸你醒一醒,千万别糊涂啊,陛下再疼爱你,弑父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万剐的!你怎么逃的过去啊”
少商凝视凌不疑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眸子,艰难道:“我只想问一句话,一句你欠了我许久的话。”
凌不疑轻声道:“你问吧。”
“你究竟是谁?凌不疑,还是霍无伤?”少商几乎是全身疼的问出这一句。
凌不疑深深的看着女孩,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半晌后他缓缓转身,对着地上的凌益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经死了。”
凌益停止了挣扎,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
凌不疑语气柔和,却愈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着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长矛刺穿,然后高高的挑起来,插在城头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么?”
凌益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
少商的心口有一处裂开了,汩汩的流出了些什么。
眼前模糊之际,她现他今日穿的正是他们头回在万家相见时的衣袍——鲜红如血的华美锦缎,暗金色丝线绣的狴犴兽纹,外披暗红色宽袖大袍,织金腰带赤金冠,
夜风猎猎,卷起他满身的深红炽烈,仿佛布满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铺天盖地的血色蔓延。此时的他,俊美的令人叹息,也陌生的令人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