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并不顺利,并且生争吵,原本熊武功以为会有二次谈话,兴许还会换人、车轮战之类,譬如威胁,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些都有可能生。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同,那些联邦军人就只是把他关在屋内,除了吃饭的时候送食物过来,其余时间不理不问。
最开始,熊武功觉得这是心理战术,后来觉得不对劲儿。他听到外面有巨大的钢铁碰撞声音,说明牛犇他们真的很忙,而这种忙碌没有刻意回避熊武功的耳朵,似乎也象征着什么。
关于“帮忙混进城”换取“相助杀人”的提议,因为有得福当面表演,前者的艰难程度大大减小。熊武功知道自己的出现是意外,可以肯定牛犇他们有自己的计划。至于后者,这批人进城当然不是为了帮忙建设,而是要实施某个秘密计划,而那个计划肯定与帝国不利,因而那个“顺手帮自己的忙”的提议,称得上是名副其实。
这样算起来,双方几乎称得上是情投意合。熊武功不理解的是牛犇怎么会如此大意,随随便便就相信自己。假如自己像叶飞说的那样,这边嘴上答应,转身把他们卖给帝国人,又会怎样?
身边没有看守,熊武功却没有尝试逃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故意把曾经问过牛犇的问题重复一遍,结果只换来一笑。
“我要是不答应,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呵呵,你想多了。”
笑容轻蔑,然而轻蔑中透出的是真诚,熊武功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就像牛犇说过的那样,他愿意帮忙最好,反之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我要见牛犇。”他对那名士兵说道。
“师座这会儿没空。”送饭的士兵并不感到意外,有些随意地回答道。
“没关系,我可以等。”熊武功的声音也很沉静。
直到夜深,牛犇才来和他见面,熊武功注意到他满身油污,神情略显疲乏。
“你们在忙什么?”熊武功随口问了句,心里并不期待答案。
“拆机甲。”牛犇一面回答,一面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们也在寻宝?”熊武功有些好奇。
这样问并非无的放矢,更不是羞辱。由于星路断绝,联邦军队得不到补给,洪水刚一减退,最先在战场收集物质的就是联邦军队,即便是现在,汉江平原仍有很多小股联邦军人出没,与帝国军队时有交火。
民众当中,有的寻宝人更愿意把找到的东西换个地方藏起来,私下偷偷找机会送给联邦军队,这种事情从开始就是帝国军队的大忌,打击毫不手软。
熊武功一直在心里猜测牛犇等人的目的,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像普通士兵那样收集残存物质,从被水浸泡几个月的机甲里拆部件。
“是我们自己的机甲。”牛犇看出熊武功心里想什么,微微笑了笑:“忘记了你是行家,该叫去一块儿帮忙。”
熊武功心里暗暗吃惊。小城距离天门不足一百公里,这些人开着机甲跑到帝国军队眼皮子底下而不被现,除了自身强悍,或许也表明联邦在这里留有余力。
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辛辛苦苦把机甲运来,为什么要拆开?
“为什么把机甲拆开?”
“方便运输......”
牛犇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转身走到熊武功面前,坐下来说道:“我们进城不是为打仗。别的,暂时不能告诉你。”
这句话让熊武功明白了一件事,牛犇谈话简短、直接,不喜欢互相绕圈彼此套来套去。
于是他直接问道:“你让我帮忙,为什么相信我?”
牛犇回答道:“你刚刚经历家破人亡,做事却很积极。你留在天门,能力却与生活状态不符。这两点说明你想报仇,而且,报仇的对象不是联邦,也不是我。”
听到这里熊武功不得不承认,联邦的这位传奇师长不止心狠,战斗力强,观察力与判断也极为精准。
“既然进城不是为了打仗,你们怎么帮我?”
“帮你是小事情,不至于到要打仗的程度。难不成......”
牛犇望着熊武功,半是疑惑、半是恍然问道:“你究竟想怎么做?”
“......”
熊武功张了张嘴,想回答,但却说不出有力的话。
家破人亡,人生最惨莫过于此,熊武功曾经对着妻儿燃烧的尸体誓要为她们复仇。他一步步走回天门,熬过洪灾,等来了帝国军队,然后通过寻宝的方式一步步获取好感,逐步接近、获取信任。
熊武功没有急于在帝国人面前表现实力与能力,做出来的样子,是一个因为战争受了伤、内心怀有仇恨的男人。
这些步骤有条不紊,看起来是一个完整计划的前奏,但在后半段,熊武功并不清楚自己该怎样做。
杀几个普通士兵甚至军官,根本用不着这样刻意谋划。
然而,谋划之后呢?
打入帝国内部,刺探军事机密?
那他岂不成了联邦的间谍?
熊武功不想、也不喜欢那样,他虽然没有把复仇对象定为联邦,但在妻儿的死这件事情上,某种意义上在于联邦的无能。
不做间谍,又该做些什么?
当初攻城的帝国军队,包括川崎和边野等最高长官在内,绝大部分被一场大水淹死,某种意义上,眼前这个举手间杀死数十万人的年轻人可以算他的恩人。熊武功没办法知道那个开炮炸死家人的帝国士兵是否在还活着,他的誓言、和之后的行动都出自巨大悲痛下的本能,但其实没有具体目标。
杀几个小兵不解恨,只有去杀高级军官。可是,怎样才叫高级?
大佐?少将?上将?战区司令?
和妻儿相比,他们算个屁啊!
总不能去刺杀天皇吧?
复仇的念头就像是一个梦,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一股支撑的意志。突然间,这个肥皂泡被一个问题点破,熊武功从梦中醒来。
“我......”
目标一旦失去,所有伤痛全都像怪兽般猛扑过来,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瞬间将这个粗壮强悍的汉子击跨。
熊武功瘫倒在椅子上,眼里涌现出巨大的悲哀,与深深的绝望。在他对面,牛犇目睹了这个男人在极短时间内的变化,内心既同情,又觉得震撼。
“我是不是很可怜?你是不是可怜我?”
瘫倒的男人虽然无力,但他看到了牛犇眼神和表情,莫名之间,他突然变得暴怒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可以随随便便利用我!玩弄我!”
牛犇静静地望着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他的平静未能给熊武功带来安抚,反而令他更加愤怒。
“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路可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熊武功跳起来,朝牛犇大吼:“你是不是认为我......”
“我以为,你的心里有很多困惑。”牛犇突然说道。
“......”
熊武功呆在原地,通红的眼睛里是一片空洞,剧烈喘息。
彼此立场不同,站位有所差别,牛犇心里所想到的与熊武功认为他想到的完全两样。
他看着熊武功,尽量平静的语调说道:“我认识的人当中,或许有人能为你解惑。”
“解惑?呵呵......有用吗?”熊武功惨笑起来。
“我觉得有用。”牛犇认真回答道。
熊武功沉默下来,很久才又再次开口,空荡荡的眼睛里涌现出少许光泽。
“我相信你。”
信任有很多种,牛犇是那种能让包括敌人在内都相信他的人,熊武功自不例外。经过两次谈不上交往的会面,算不上友好的交谈,熊武功已经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会胡说八道。
“我想,可以让他们和你谈谈。”牛犇想了想,又道:“在此之前,叶飞能够帮你点忙。”
“他?”熊武功满是失望。他对那个飞扬跋扈的家伙印象颇深,但是绝对与“智者”不沾边。
牛犇淡淡说道:“叶飞的经历或许不如你惨,但在受打击的程度上绝对不比你轻。另外,他身上背负的是你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
“那个家伙太狂,我不喜欢他。”熊武功毫不犹豫说道。
如换成别的场合,牛犇会因为这句话失笑。他想不出来,这个沉浸在哀伤与绝望中男人怎么会用如此呆萌的口吻描述对叶飞的印象。话说回来,他讲确的是真心话。
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因失去控制摘掉面具的后果。
“没人要求你喜欢他。”牛犇只能微微叹息,说道:“算了叶飞现在很忙,等有了机会再说。”
“你刚刚说的那个......”熊武功怀着希翼问道。生平头一次,他对与人聊天有所期待。
“人不在蓬莱。”
“......”熊武功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但在天门也有可能与之取得联络。”
“......”熊武功什么都不想说了,只默默地等对方安排。
“刚才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无路可走。我的回答是,你一直在路上,只是还没有看清方向。”
牛犇站起来,朝他伸出手,真诚说道。
“做个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