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华终于慢慢一步一步走上来,忽然加快脚步飞奔,扑进高澄怀里,声音哽咽地唤他,“夫君。”这时她才猛然醒过来。
元仲华身姿灵巧,迅捷似小兽一般,重重地撞进高澄怀里,高澄险些承受不住,但还是努力站稳接住了元仲华,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她双臂缠着他的脖颈,臂上的金臂钏恰好硌在他肩上伤口处,令他痛得钻心入肺,她却浑然不觉。
元仲华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高澄也紧紧抱着她一动不敢动,生怕她没有任何的征兆又会推开他。两个人都心跳得厉害。只有阿娈还是紧张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郎主和主母,生怕又会节外生枝。其他奴婢们都低下头不敢再看,也不敢出声。
元仲华数月以来的思念终于有了结果,仿佛全身力气已全部用尽,身子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又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声而泣。此刻在感官之内全是他的味道,那种雄浑的男子气,因为脏污带来的浊气,甚至还有隐隐然的血腥气。但是没有那种让她记忆深刻的奇诡花香气。
元仲华深深呼吸,嗅着高澄身上的味道,然后抬起头来仔细看他的面颊,也没有任何口脂、燕支的痕迹。她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心里满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只要这样的夫君,这样的阿惠,不管他是不是容颜倾国倾城,哪怕他也不是柱国权臣,不是大将军。
元仲华用手轻轻抚触高澄的面颊。他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略有粗糙,那些横生乱长的髭须更是有些扎手。
高澄被她看得心里有点慌乱,这才意识到自己急于回来见她,未及沐浴更衣,也实在是褴褛太过了,自己心生愧悔。元仲华对他此时的狼狈样子完全视而不见,对他格外依赖。
“殿下稍候,待下官前去……”高澄低头在元仲华耳边低语,把握着力道想拉开她的手,好先去沐浴更衣,他又不敢太用力。两个人都难分难舍,他也需要努力让自己这样去做,他当然不能就这么蓬头垢面地对着她。
“不好。”元仲华立刻打断了他,就是不肯答应。她才不管他此刻是不是满身污浊。元仲华就是不松手,搂紧了高澄的脖颈伏在他怀里,略有任性地将头枕于他肩上,又像是小女孩在撒娇。高澄几乎就控制不了自己。
她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依赖。
高澄忍着伤口处尖锐的疼痛,俯身用力把元仲华横抱起来。
这时阿娈才向着奴婢们使了个眼色带着人有序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去为郎主准备栉沐的用物。
高澄平稳地托着元仲华的身子,暗地里受伤的肩臂已经勉为其难,几乎要抱不住她,但他忍住了,向里面内寝床榻处从容慢步而去。元仲华感觉不出来他每走一步受伤的肩臂都要实足地忍耐,她只管舒服地倚在他怀里。
“殿下变重了。”高澄还有心思和她开玩笑,“定是心里无事,心宽体胖。是不是数月以来也未曾思念过夫君?”
元仲华在他怀里直起身子。她根本想不到,她这一动对他受伤的肩臂来说是多大的负担,高澄疼得已经满额是汗了。元仲华惊讶地看着高澄的绿眸子,认真地回道,“妾日夜思念夫君,怎么会心宽体胖?”
终于走到床榻边,高澄小心翼翼地把元仲华放下来,俯身抚着她的肩臂,低头微笑,声音低沉略有颤抖地道,“殿下稍候,下官去去就回。”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迫不急待,他是真的想快去快回。
丽日高照,邺城东柏堂的木兰坊里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要大将军不在邺城,东柏堂就无人问津。元玉仪住在木兰坊里如同被幽禁,也一样无人问津。
阳光洒进来,屋子十分明亮。从里面望出去,总觉得外面是春暖花开了,其实不是。名唤“缇女”的奴婢轻轻走进来,看到元玉仪正坐在窗下安静地调燕支。缇女躬身低头、小步直趋上前,走到元玉仪身边略抬了抬头,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回道,“娘子,大将军已经回邺城了。”
缇女服侍元玉仪已经时间不短了,知道郎主大将军盛宠这位皇帝赏赐的舞姬,对元玉仪格外另眼相待,特别安置在东柏堂这样重要的地方,不令与府中姬妾同居一处。缇女自然也不敢不小心服侍。
缇女看着元玉仪乌亮如漆的头披散身后光可鉴人,心里暗想,难怪大将军格外宠爱娘子。正走神的时候,猛然见元玉仪回过头来,赶紧收了目光又低下头去。
见缇女没再往下说,元玉仪心里已经明白,高澄回邺城后要入宫见皇帝述职,恐怕不会那么快来东柏堂,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好消息。随意问了一句,“大将军是入宫了吗?大将军这次凯旋而归,主上没有郊迎吗?”
缇女见过世子妃元仲华,两相一对比觉得世子妃显得毫无心机,也从来没像这位娘子一样这么关心这些朝堂上的事和征战的事。不敢抬头,小心回道,“主上不知道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只带了几个军卒和苍头奴只身回来的,一回邺城就回府第里去了。是济北王殿下的人来给娘子送消息。”
元玉仪心里一沉,总有种预感,高澄这么急着回来就是为了府里的世子妃。早就隐约有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在高澄心里最记挂的人就是世子妃、皇帝的妹妹冯翊公主元仲华。
元玉仪知道自己只是个舞姬,哪怕是皇帝赏赐的也不能和长公主相比,身份有云泥之别。可也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想,她也是元氏,即便是庶女也不该命运如此不济。只是这样的念头只敢偶尔闪过,不敢当真。何况她最想要的并不是这个身份。她只想要他真心相对,哪怕是他心里有无数个人,只要能有她的一席之地就好了。她只想要他的宠爱,哪怕这宠爱终会过去,但毕竟拥有过。她从来不相信有什么长相忆、长相守。可如今连这个也要得不到了。
“娘子怎么了?”缇女看元玉仪怔怔地不说话,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看着她神思不定,缇女心中惴惴。
元玉仪立刻醒过来,瞬间变得面色温婉从容,淡淡笑道,“没什么,大将军回来就好,总会来的。”说完又低下头调弄燕支。
缇女见她没有别的吩咐,慢慢退了出去。
明媚的阳光似乎就披拂在自己身上,元玉仪抬起头,她已经无心调脂弄粉了,她想要留住自己想要的。
大将军府第中,主母元仲华的内寝里也一样安静得鸦雀无声。
高澄栉沐之后终于神清气爽起来。除了伤处不能着水,还是疼痛之外,他已经基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穿着绯色中衣,披散的长半干半湿,高澄慢慢踱进来。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回头看看服侍元仲华的奴婢。奴婢示意主母在内寝之中。高澄以手势示意奴婢们退出去,自己穿过帘幕走进内寝。
一眼就看到元仲华在床榻上。叶纹帐帷高高挂起,床榻上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元仲华还穿着刚才的素罗衣裳,头没梳,完全是刚才的样子,只是已经合衣卧在榻上睡着了。
她居然睡着了,不是焚心似火地在等他。高澄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挫败感顿生。他放轻了步子走过来,在榻边坐下,仔细看睡着了的元仲华。竟还睡得那么沉,呼吸匀净,好像很安稳的样子。想必是因为太早被惊醒,刚才又因为忽然见到夫君太兴奋了,所以累了,就在等他的时候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