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起身四下瞻望,仔细辨认之下现,原来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凭台。可见当时他已经从木梯上来,只是不知怎么被甩到了凭台相反方向的乱石杂草丛中。再看自己身上,袴褶被剐破了几处,靴子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又觉得面颊上微有疼痛,用手摸索,像是有几处划破了皮,不过都是些皮肉之伤,伤得也不重。
元玉英如同疯了一般四处寻找。这山上的路她比赵贵熟多了,凡是她能找到的去处一一都去找。只是此刻心已乱了,毫无头绪。一边找一边悔恨不迭。原来总以为她离开长安,离开大丞相府,离开宇文泰,可以不让宇文泰为难,可以让柔然公主嫁给宇文泰做嫡夫人,让大魏和柔然和亲结盟。
如果真的如此,虽然心中有痛,但至少她做了有利于大魏社稷,有利于宇文泰的事,也算得上心有所安了。也许曾经期盼过他和她一样不忍割舍,但是绝无奢望他会抛下一切远到秦州来找她。
可是他竟然真的来了,又偏遭逢此天灾,这是天意乎?如果没有她出走在先,是不是一切都不会生?如果……如果……如果……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活着,一瞬间想到此,她甚至愿意以命相换。
“夫君!黑獭!”元玉英东奔西走,步子错乱,六神无主,喊得嗓子都哑了,仍然不见宇文泰。他真的就在麦积崖上吗?心中尚有一点希望不肯断绝,虽未见生人,但也未见残骨。可是,如果他失足落入山涧呢?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被否定。不会!不会!不会!
元玉英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岩石后,宇文泰已经看到她,看到她气喘吁吁,看到她欲哭又强忍的样子。他也不忍心再看到她如此了,踩着杂草丛中的碎石走出来,像是怕惊到她,轻轻唤了一声:“贤妻……”分明还是有许多的话未说。
元玉英正在慌乱不堪,不知何所往,不知何所归,忽然听到这一声呼唤,立刻就安静下来,一动未敢动。如果这是梦,她愿意永生永世不醒,愿意化身石像在这麦积崖上。
终于,她鼓足了勇气,遁着声音所来的方向慢慢转过身来。赫然现她的夫君宇文泰已经走到她身后。太久太久未见,眼前的人好陌生。元玉英心跳不止地看着宇文泰。宇文泰也看到她双眸中满是无助,他从来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过这种东西。
从前种种,她总是冷傲、倔强,有决断,从不犹豫,端庄又能隐忍,也曾快意恩仇,甚至豪气胜于男子,唯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元玉英。
忽然想起她同他成婚不久,一起从洛阳西赴长安,洛阳城西的滔滔河水,她利剑所指,那只被她所伤的小狐狸。那时候的元玉英多么自信,还记得她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是我的。”
元玉英看着宇文泰,他头冠已失、髻凌乱,衣衫破碎,足下无靴,面颊上的皮肤破了几处,还有血迹,每一个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完整的,他还是无恙的,他性命还在,这就足够让她惊喜了。心头狂跳不止,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此刻完全放心下来,几乎要站不住了。
宇文泰慢慢走近她身边,向她伸出手来,想握住她的手。刚刚相触,元玉英显然一惊,下意识地躲开去。宇文泰心也急跳起来,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冲动过。他们分开太久,她已经不适应如此的亲近了。但他并没有随她躲开,终于捉到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
元玉英看着他已是泪如雨下,再也无力挣脱。宇文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元玉英泣不成声。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不知道心里藏了多少委屈,元玉英的泣涕无法止歇,宇文泰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面颊,仔细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贤妻受委屈了。”
元玉英终于止了泣,看着宇文泰脸上的伤痕,颤抖着抬起手来轻轻抚摸他面颊上干了的血迹。心头忽然涌起那个压抑了很久的疑问。如果今天没能再重逢,如果是天人永隔,她还有机会再问这个问题吗?如果可以,恐怕只有此时此刻这一回,就让她抛下心头所有的顾虑。
“那一年在长安城的朝云驿中,夫君见的人究竟是谁?”元玉英脱口问道。其实她心里并未准备好,当这个问题突然冲出口时,她自己也为之一惊,然后便忐忑地仰看着宇文泰。双泪如泉,顺着面颊汩汩而下,目光依旧显示着她原本就倔强的个性。
宇文泰心里忽然怕了,他从未这么害怕过失去一个人。他曾经失去过,关山重重,恐怕一辈子都难再相见。他不想再这样失去一回。那是一个他永远埋于心底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这怎么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更不能和元玉英说。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他看着元玉英流泪的脸,慢慢低下头来,当他的头微侧,鼻翼触到她的泪湿的面颊的时候,她只听到他低语了一句,“你是我的。”
她怎么能再离开他?他是为了找她才会经历这样的地崩山摧。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早已成定局的东魏立后大典终于如期而至。在经历了太傅尉景的贪贿之乱后,代表高氏权臣的世子、大将军高澄在付出了受杖重伤的代价之下也坐稳了权臣的位置。而立后大典不仅给邺城重新带来了祥和安宁,更让高氏成了重中之重,贵中之贵。大魏的新皇后高氏就是大将军高澄的妹妹高远君。
帝纳后经历了纳采、问名、纳征之后,告圜丘方泽及庙,当日命太尉为使,司徒副之,持节诣皇后行宫。皇后高远君奉玺受册,方以大严绣衣带绶佩、加幜,大驾卤簿之礼启驾入门。而皇帝元善见则服衮冕出,升御座等皇后入门。帝、后同至昭阳殿,拜事先供帐及同牢之具,后拜表谢而礼成。谒庙,以太牢告祭,最终繁琐的仪式完成后,高远君终于成了大魏的新皇后。
春月宴群臣及命妇于宫苑中,算是对新皇后的拜见礼。立后大典中册后副使司徒侯景,他的儿子武卫将军侯和虽官阶不高,但因父亲之故算是一个例外。他初入宫禁,只觉得处处新鲜。
因为盛典的缘故,所以宫中喜庆气氛很浓,能入宫苑赴御宴的都是有品级限制的高官绝无小吏,不然就是贵戚。宫人寺宦都处处小心事奉,深怕有所得罪。加上人多,所以奉承有余,防犯不足。何况宫苑极大,不能常入宫之人,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领略御苑的风景。
酒欢宴好,各人志趣不同。或有爱琼浆珍馐,或有爱仙乐歌舞,或有好清静者早就不胜其烦,趁机逃席避喧。或有趁此时猎奇窥探,以满足己之好奇心。也许并不是好奇心,是蠢蠢欲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