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元徽是皇帝的人,和皇帝一样痴,暂不知他竟想意欲何为,静观待变,你我心里有数便是了。这个舞姬既然是元徽安插的,必定也是皇帝的意思,有时候用她给皇帝传传话,比林兴仁好。”高澄的声音冷静得出奇,甚至让窗外的元仲华觉得其寒彻骨。
话说到此,元仲华黯然提步,慢慢向阶下走去。心里沉甸甸的,或者她不该那么任性地擅闯书斋。如果什么都没听到,就是本来什么也不知道,她可以以为什么都没有生过,还会和从前一样。事到如今若是再想回去,那可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那倚树假寐的奴婢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双眼迷离、朦胧之间忽然看到黑暗的夜色中主母、世子妃竟从里面走出来,吓得一颤,不知道世子妃是什么时候进去的。轻轻唤了一声,“世子妃……”慢慢迎上来。心里忐忑得要命,又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看着元仲华走开。
元仲华这时对谁都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面走去。偏巧院门忽然打开了,又走进来一个苍头奴。一眼看到世子妃竟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更是吓得面色都变了,他就是在门口值守的,不知不觉间世子妃竟进去了半天,他全然不知。
但他知道郎主和崔侍郎必会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这话能不能让世子妃听到他也没把握。要是世子妃无意中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那让郎主知道了岂不会要了他的命?
那奴仆见世子妃自己一个人,并不理他,渐渐走远了。他进来关上院门,见里面倒无异常,就想着世子必是不知道世子妃来过。世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索性下了决心把这事瞒过郎主,要能逃得一劫也算是他的运气,实在不能哪怕是拖延一时也是一时。
倒是阿娈,看元仲华神色有异,又不像是为世子的伤势过分担心所致。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进去了一刻就好像添了很重的心事。但又想着此处人多眼杂,不宜相问,所以便扶了元仲华回去了。
风势不减,吹得漳河中波涛叠起。这一处崖岸蔽月,也挡了一部分风势。崖岸下边芦苇丛生,就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泊着一只不大也不小的画舸。这只舸从外表看并不显眼,又难得泊在这样一个遮天蔽日的隐秘地方。但是月夜中寻来的高洋,在狂风吹动芦苇丛露出画舸时,他便一眼认出这画舸不是寻常财力的人所能营造的。这让他对画舸的主人杨愔又在心里添了一份认识。
老成的奴仆周到又恭敬地引着高洋上了画舸,这让高洋心里很受用。外面狂风不止,进了楼舱却眼前一亮。并不是因为楼舱里的灯光过于明亮,实在是外面又黑又冷。所以倒显得楼舱里面明亮、温暖。楼舱初看只觉得干净整洁,再仔细一瞧起止坐卧用具一应俱全,件件精致难得却没有刺目的奢华。
杨愔看到太原公高洋进来,起身笑迎上来。他头上裹巾子,身上穿宽博衫,倒是一副魏晋高士的气派,对高洋礼数周全,又殷勤备至。笑道,“太原公今日辛苦一日,倒也值得。”
高洋不客气地坐了,盯着杨愔笑容满面的脸,他的目光像是入木三分,若是一般人早承受不住了,杨愔却照旧谈笑风生地道,“太原公不必疑我,我是真心事奉太原公。”
高洋长吁一声,像是累极了,此刻才能放松下来。看着杨愔用其质如玉的青瓷鸡头流子在一只青瓷莲花盏中注了一盏茶。他捧起青瓷盏,瓷质腻滑,触手生温,让人感觉惬意。他并不慢慢品味,一口将盏中茶饮尽,高洋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愔道,“剑南蜀茶,甚是难得,遵彦兄倒是从不退而求其次。”
剑南蜀茶虽略逊于蒙顶,但岁产所得比蒙顶少之又何止千万?况且蜀道限险,又路途迢迢,送到邺城的又能有多少?
杨愔坦然笑道,“事奉太原公所用,遵彦不敢求其次。”
高洋把玩着青瓷盏,“遵彦兄今天倒好像甚是高兴。”
“那是自然,大将军今日虽然受了委屈,但是从此高氏基业稳固,再无人敢生不敬不畏之心,岂不值得高兴?将来太原公坐享其成,全赖大将军今日。”杨愔看着高洋笑道。
高洋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是喜是怒,专注把玩那只青瓷盏。沉默一刻方才问道,“大兄也算是重用汝,遵彦兄才高八斗,大兄又有伯乐之风,汝又何必总是亲近我这个不成器的人?”
杨愔笑道,“不成器好,君子本就不器。大将军瑚琏也,难亲近。我一片赤诚之心,太原公何必总是疑我?太原公稳坐,大将军却不知自己四面楚歌。连济北王都想着往大将军身边安插自己人,吾倒实在是为大将军担忧。济北王是主上耳目,由此可知主上也早就对大将军不满。今日事更是高氏得意,大将军失措。若是大将军不能凭借此事威慑服众,那今日事便是为大将军埋下了祸端。”杨愔知道高洋疑心重,不等他再问,索性一一直言。
“那遵彦兄如何教我?”杨愔长篇大论,高洋只一句话。说是请教,其实没看出来有请教之心。
“尽人事,听天命。大将军光芒四射,让人不敢逼视。太原公如玉蕴珠藏,反倒容易引人亲近,这样最好。”杨愔笑道。
高洋像是在想他话里的深意,没说话,过了一刻又忽然问道,“遵彦兄,连你我都看出来济北王在大兄身边安插了人,大兄聪明致极,难道他自己看不出来那个舞姬的来历吗?”
“大将军天纵英明,当然能看出来,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只是大将军如此想险中求胜,终究要折在风流爱色上。”杨愔叹道。说着又给高洋盏中注茶,见高洋沉吟不语,问道,“难道太原公也不舍得那个舞姬?”
高洋脑子里忽然闪过元仲华的影子。他捧盏而饮,没再说话。当然他也用不着向杨愔做解释。
狂风过后,第二日的邺城又恢复了晴空万里。大将军府里今天显得特别安静。
阿娈昨夜几乎未眠。昨晚自从世子妃回来,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但元仲华一直都没有说究竟见到世子是什么情景。阿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异,可一时又摸不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