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濮阳郡公侯景确实是从治所回到了邺都。此刻一队飞骑正奔驰在去往大丞相府的路上。为者正是侯景,虽然他足有疾,但是射御之术却极其出众,这也真是难能可贵。后面几个髡黑衣人都唯侯景之马是瞻。
远远地刚看到大丞相府门前的一点灯光,侯景就立刻勒马停住。正跑得在兴头上的马极不愿又往前慢步腾挪跳跃了几步,终于口鼻之中喷着白气停了下来。侯景这时也下了马,吩咐那几个髡奴仆不用再跟着,自己就往大丞相府门前处走来。
丞相府的奴仆认识濮阳郡公,而且因为什么事都见多了,所以看到侯景这个阵仗突然出现也并未特别惊讶。回禀说大丞相这些日子患小疾未愈,此刻恐怕正在休息。但大丞相吩咐过,濮阳郡公是朝廷柱石不管什么时候来都不可挡驾,所以可以进去禀报,请濮阳郡公在门口等候。相当客气,大丞相府的仆役,说起话来也不卑不亢的样子。
侯景倒是极其恭敬。特意交待,如果大丞相已休息切不可打扰,愿意在门外候至天明。
奴仆进去,侯景在外面立等,一边留意环顾。
大丞相府很安静,看不出有任何的异状。正因为如此,侯景才觉这是唯一的异状。他虽一直不在邺城,但是邺城的事一点也逃不过他的耳目。正因为闻知大丞相和大将军有意西出,他才特意赶回。这个消息恐怕在邺城也没几个人知道,他此刻也正要装作一概不知。
那个奴仆去了一刻再出来时便请侯景进去,传郎主大丞相的原话,“别人来了一概不见,阿勒泰来了小疾又何足道哉?一定要见。”
侯景乍然从外面进了大丞相高欢的书斋,骤然觉得一室生春。竟嗅到大丞相的书斋里满是花香。从前只觉得高欢此人城府深沉、谋略深重,或许也喜奢华,但从未见他如此沉溺于享乐。
在满室的芝兰之香中,大丞相高欢慵懒地倚坐在上。侯景立刻便注意到他神色略有萎顿,想起刚才仆役说郎主小疾看来是真的。侯景心里一喜,足下匆匆扑拜于前,“大丞相,阿勒泰从治所赶来,深夜相扰,实在是有要紧事。思之再三若不告知丞相于心难安,乞望丞相见谅。”
高欢坐直了身子,大惊道,“阿勒泰何故行此大礼?究竟何事?”似乎是想来扶侯景,但身子刚一动便是一连串的咳嗽。一边装着小疾未愈的样子,一边心里已经是疑问连连,不知道侯景这样姿态究竟是意欲何为。
“丞相!!”侯景大惊失色,极迅捷地起身扑到高欢面前,此处未设坐席,他全然视而不见地跪坐于地,双臂撑着几案,隔几探身和高欢拉近距离。也难为他跛足还能如此迅捷。“丞相,下官听闻关中今春歉收未获颗粒,至此数月如今天气严寒,乃至饥寒而死者遍野,人至相食残况不忍卒闻。想必宇文泰也愁肠百结无计可施。若是趁此机会兴兵,有一举破长安之望。丞相,机不可失,失之恐不再来。阿勒泰想到此便连夜赶回邺城,亲向大丞相回禀。”侯景一口气说完,两只眼睛如鹰一般盯着高欢,何况还是这么近的距离。
高欢听得心里大惊。不知道是泄露了消息还是果真侯景自己的主意。为了掩饰又咳嗽起来,一边唤道,“阿勒泰……阿勒泰……”
“丞相……”侯景似乎是不忍再看将军老矣的场面,显得有些痛心地垂而以手加额。“丞相,阿勒泰没想到丞相患疾如此。”他心里此刻充满了疑问,不知道高欢的病是真是假。高欢的心思精明他比谁都清楚。
侯景慢慢抬起头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双目盯着高欢一瞬间都不敢移开。“大丞相既然患疾,阿勒泰自当为丞相效命。阿勒泰不惜一死,定要代丞相西征以雪旧恨。”
旧恨自然指的是出帝元修弃国都弃重臣之恨。这让大丞相高欢在原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了逐君的污名。若没有宇文泰在关中的策动、接应,可能元修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对于高欢来说是无法弥补之耻辱。
侯景话说的没错,趁机报耻雪恨。可是逐君之耻由谁来报,遭暗算之恨由谁来雪,这是个问题。谁有这个资格来替大丞相报耻雪恨?
高欢的咳嗽止住了。
“阿勒泰,”缓缓道,“吾患疾不愈,心中想念,正要命人去传汝回邺城。吾老矣,常思旧友,汝既已回邺城,便在时常在吾身边才好。余事不需操心,朝政如今已是大将军总揽,吾不思朝事。”
高欢似乎是看到侯景极高兴的样子,其实此时是完全的表里不一,心惊至极。表面上却笑道,“汝来邺城,实是深慰吾心,余事勿念。大将军新继于吾,甚是机略严明。如今就是老夫也需听他之命,庙堂诸公莫不敬服他。阿勒泰,”高欢放下装咳嗽掩口的大袖,似笑非笑地看着侯景,目光寒得像是要结冰一般。偏偏还是满面笑意。“想必汝之心必与吾相同。”
这话对侯景来说是引导,是暗示,若说是警告也可以。连玩弄天子于股掌间的大丞相如今都要听命于大将军,更何况是别人。侯景没想到,这么快邺城就成了高澄的天下。甚至可以说,大魏已经成了高澄的天下。他心里忽然有点灰心丧气,看来有些事注定了是不能更改了。
侯景像是藏不住地高兴,“原来如此。大将军年富力强,颇有雄材大略,正应该如此,阿勒泰实在是替大丞相高兴。自然也和百官一样,听凭大将军调遣,尽己之力为大将军效命。”
“不急,不急。汝既然来了,还是先见见妻儿。”高欢又掩口咳嗽起来。
侯景心头寒意重重。
后将军、侍中孙腾的府第,此刻室中尽是南朝清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