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到黎明时分渐渐地止住了。天色将是蒙蒙亮,因为湿寒之气太重,所以魏都邺城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云山雾罩的邺城让人分不清来自何处,又去往何处。
街头几乎没有几个人,通往大丞相高欢府第的路上有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人驾驭娴熟,他目中无人地只看到眼前要去之处,但这人实在是个美极了的公子,不由引得街头人人侧目。
驭控自如地慢慢勒住了缰绳,骑马的公子在大丞相府门口停下来。拾阶而上,随手把鞭子扔给了迎上来的仆役。仆役已壮年,看起来老成稳重。不但没有呵斥这个擅闯者,而且极恭敬地微笑道,“郎主命小奴在此恭候世子。”
这么说大丞相高欢早就知道儿子要来,也就必然知道他为什么来。
仆役跟着大步而入的世子,等他们刚刚进了府门,门口迎候的另几个仆役便把大丞相府的门又关闭了。
高澄摆摆手向那仆役道,“你不必跟着,我自己去见父王。”
仆役见此,便简短又说了一句,“王妃吩咐,郎主最近常患小疾,若有事世子自当多多承担。”
高澄听他传达母亲的吩咐,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又往父亲书斋的院落去了。
仆役退了下去。
在偌大的大丞相府里极熟稔地左转右转,一路上婢仆莫不给世子见礼,高澄一概都视而不见。大丞相的书斋在偏僻、冷清处。此处自有专门服侍的婢仆,寻常人都是不敢来的。高澄眼见得就要进院落的大门,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大兄。”极清脆,透着愉悦。
高澄遁声一瞧,是二弟高洋的娈生妹妹高远君。
高远君满面笑意地立于院落一侧的一片竹林前面,偏巧身上穿的还是绿衣,怪不得不易瞧见。高澄本来不怎么注意这个妹妹,不像以前和长姊高常君那么亲密。但是今天他特意好好打量了一番这个妹妹。
若论貌,高远君和长姊高常君相差甚远,充其量中人之姿。但从前年纪幼小,如今渐渐长成,不似长姊、长兄那么神采飞扬,也不像二兄高洋那么沉静阴郁,有种与年纪不相衬的安静。总让人觉得她小小年纪,仿佛什么事都波澜不惊似的。像今天这样满面含笑、喜形于色的时候真的不多。
高澄改了主意,转向妹妹这边走过来。
高远君持礼相见。
高澄止步于她面前,微笑道,“妹妹这么早候在这儿,难道是特意等我?”
高远君一怔,又笑道,“二兄日日夜半即起,读书、舞剑,还天天不在府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就是阿爷想见他都难。我若想找他说些话,也只有随他而早起了。”
高澄知道高远君和高洋双生兄妹,感情自然不同。又听她说二弟高洋的这些事,心里便留了意。暗想,若是听高远君这么说,二弟如今真是进益不少,至少也堪为用了。
但高澄并不再问高洋的事,换个话题笑道,“妹妹许久不到我的府第中,长嫂甚是想念你。她如今行动不便,你还要多去瞧瞧她。”
高远君笑道,“长嫂处我如何敢再去。若是再有什么事,甚怕大兄重惩我。”她似嗔非嗔,又是半真半假,让人分不清楚。
高澄看着妹妹如此精明,心里一动,暗想着世子妃元仲华岂能是她的对手,但往后和这个妹妹又不得不用心调停,以和为贵。便还是笑道,“妹妹若是如此说,我实不敢当,只盼着妹妹和我亲近,不要生了芥蒂。”
高远君又有意含笑奉迎长兄几句。
高澄便辞了高远君进了父亲的书斋。
高远君从未见长兄对她如此用心,看着高澄的背影若有所思。
奴婢们鱼贯而退,关门闭户。整个院落里只剩下大丞相高欢和大将军高澄父子二人。院子里颇是泥泞,但是书斋舍内却温暖而明亮。显然高欢早就在这儿等着儿子了。
“阿奴想好了?”不等儿子见礼,高欢便问道。从大丞相的表情里永远都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阿爷想好了吗?”高澄反问。
高欢一向敏于事而慎于言,从不莽撞贸然行事。想必此时心里早就想好了,偏不抒己见,又问道,“既然天子以天下托付大将军,自然是大将军做决断。”这话已经说得非常直白了。
权臣父子之间的权力交接对他们来说要求格外高,不同于天子之位的父子传承。是否传得下来,是否接得住,这对高澄来说是极大的考验。否则何止会是一个人的名败身死这么简单。
“何妨一试?儿子觉得此时可以兴兵向西。”高澄从来没有犹豫不决害怕选择的时候,而且选择了就不会后悔。“既有此良机,不用岂不可惜?”他顿了顿又道,“倒也不必着急,须得前事功夫做足,不然必有后患。”
听儿子话说得不俗,高欢心里已经放了一半的心,但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又问道,“阿奴想做什么功夫?”
“阿爷与我,必有一人率兵出战。若是到时候征人在外,邺城出了乱子岂不得不偿失?必得上下一心,可与之死,可与之生,确保无虞,才能动此兴兵之念。”高澄平静笃定地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