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你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孙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澄便淡然抛出一句,像是在劝崔季舒,说着在堂内散漫踱了几步。一转身恰看到那家妓中身着白色绢衣的舞姬正偷偷抬起眼来看他。他也不自觉地唇上微微一笑。那舞姬赶紧又低下头去。无论眉目还是神情,都让他想起一个人。
“世子……”崔季舒不明白高澄的意思。照他心思,郎主的脾性他非常清楚,有人如此不尊他,他断不肯善罢甘休。
“人呢?”高澄忽然问道。
人?什么人?崔季舒急忙趋至高澄身边道,“世子,人都在外面。”
“都叫进来。”高澄气定神闲地吩咐道。
崔季舒走到门口,打开门,几声吩咐,连孙腾所有家人、仆役,还有跟随他和高澄而来的人都唤来,齐齐立于堂外庭院内。
这位世子生性疏狂、佻达,又是大丞相爱子,早就默定的继位人,如今实权在握,自然谁也不敢轻视。偏孙腾这个时候还高踞上座,只是他已经开始迟滞、游疑。
“孙腾,你身为臣子仆役,不知上下尊卑,便是你第一该惩治之处。我若今日不施以惩诫,日后便难服众。”高澄不多说话,只看了崔季舒一眼,又吩咐了一句,“脊杖五十。”
此时崔季舒早带人把孙腾从座上拉下来,强拖到庭院里。
“你!……”孙腾气极,但却有话不敢说。
高澄刚从建康回来就在府门口命人打了高归彦。高归彦是其族兄,论宠信更在孙腾之上,高澄打完了,大丞相也只说了一句,“待家奴当如此”。后来更是特命司马子如传话,“见阿惠如见我。”
世子命令传出,堂上堂下无人敢多出一声,唯有听到庭院里行刑时的木棍、皮肉之声。孙腾竟然咬牙不出一声,全然不似高归彦难忍难奈之呼嚎。
高澄像没这回事儿一般,走上前在孙腾刚坐的那坐榻上安坐下来,眼睛忽然瞟到了那些家妓,此时方极认真地浏览选色。正巧又恰是那舞姬抬眼瞧他。高澄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那舞姬上前。
舞姬既没有扭捏作态,也没有急急趋奉,只轻盈慢行至高澄面前跪拜。
高澄看她跪在他膝前甚是身姿美丽,便抬手扶着她下颌使其仰面而细瞧她的面貌。
舞姬年纪比世子妃、冯翊公主年龄稍长,还尚且年幼。论起来并不是极美的绝色殊异女子,并无风韵可谈,只是目中娇憨。但比起冯翊公主毕竟身份不同,不似元仲华一般娴雅端庄,另是一种轻浮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亲近。而高澄看到的,却是她眉目之间依稀让他看到初识时元明月的样子,这让他深感兴趣。
“世子,行刑已毕。”崔季舒进来回禀。
高澄听到了,抬起头,坐直了身子,便全然换了一副面孔。
舞姬甚是聪慧,悄悄退了下去。
崔季舒已命人把孙腾拖了进来。
“孙将军,你不尊幼主在前,该当领此薄惩。世子只打你五十脊杖,已经是施恩了。”崔季舒提醒孙腾。
高归彦以族兄身份无故受杖刑一百,相比起来孙腾确实是受恩了。
“孙龙雀,”高澄上座朗声道,“大丞相一向器重你,你不当如此自弃。如今大魏社稷靡靡不振,外有柔然、南梁虎踞而视,大丞相日夜忧劳常思扶保天子以安帝室以定天下。尔男子更当以效力报国为重任,岂可安卧于室?大丞相扫除余孽,我为丞相之子,如今赞襄天子,敢不以父之任为己任?敢不以忠心报于天子乎?”
这一番陈辞令堂上堂下鸦雀无声,人人思之。谁都没想到,世子年幼又佻达无常,竟有此一番心胸。扶保天子,忠于魏室,以定天下,谁都不得不心悦诚服之。
孙腾面有愧色,低头伏于地上,半晌道,“世子训导,孙腾谨记于心。”
高澄站起身,慢步而下,一边道,“你是大丞相亲信,忠心不二,大丞相常语此于我。你尊不尊我,我并不因此而怒,只是怒你不该如此颓废,又惜你材质和忠心,因此不得不惩治。”
孙腾不想高澄心里竟是这么想的。不论真假,想着自己不念天子只念丞相,一点愚忠终有报,刹时涕零。
高澄走到孙腾面前停下来,忽然问道,“你为何深夜不睡,独自啼哭?”
刚才还是霸气实足,玩弄心术、权术的幼主,此时忽又变身好奇心极重的孩童,这让堂内外所有人都一怔。
孙腾没想到世子竟观察如此仔细,又以此为念,再也忍不住更是伏地泣道,“臣原有幼女,走失多年,至今寻访不见,臣常常思女心切。每见仆役、路人有幼女者便思之……”
高澄也知道,孙腾曾因此缘故为许多女仆役释籍而获大丞相高欢重遣。
“罢了,若慰藉你思女之心我便不再追究。”高澄轻松便放掉了此事。
孙腾叩于地,泣道,“多谢高侍中。臣此后只知有大公子。”“大公子”这一词用的极其微妙,但却实足表达了他忠于高澄的心思。高澄也未想到他还有如此细致入微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