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不必如此,我要他的命做什么?”弹琴的女郎站起身,声音轻柔地吩咐。
白衣女郎听了,方将剑撤回。
崔季舒在台榭下暗自思索这女郎的身份。
“你不是故太子萧统遗妃,又是何人?怎知我是北人?”高澄急切问道,好奇心顿起。
弹琴的女郎皱眉淡淡一笑道,“故太子是我先伯父,今太子是我父亲大人。若是问我如何得知你是北朝魏国人……”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高澄,没有再直接说下去。高澄双目碧色,一望而知与众不同。
“公主殿下见微知著,我乃北魏鲜卑人。”高澄侃侃而谈。“与家奴游历南朝,初入建康,误闯宫禁,见罪于公主。”
“高墙数丈,门扉紧闭,何来的误闯,分明是有意窥探。”一直沉默的白衣女郎忽然冷冷回道。
“不必追究了。今日我在此悼念先伯父,不想生事。舜华你送他出去,不要再惊扰了别人。”公主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似乎是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犹豫而不去。
高澄意念中一动,但是人并没有动,只看着她的背影。
白衣女郎带着沾满血污的高澄和一身泥水的崔季舒一路向宫苑外面走去。崔季舒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跟在白衣女郎身后的高澄。觉得其人就像是天上的月亮,皎洁虽皎洁,但一身清冷就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道世子动的是什么心思。路上也曾遇上侍卫军士,似乎对白衣女郎都非常听命礼敬。既便看到高澄和崔季舒也不多加询问。
出了宫门,白衣女郎立刻止步,看着高澄和崔季舒,似乎是要等他们走了好回去向公主复命。
崔季舒恨不得立刻就走。高澄却反身迎着白衣女郎走上数步,两人之间不足盈尺。白衣女郎握紧手里的剑与他四目相对,仍然目中冷冷。
高澄自嘲般一笑道,“生平次输于女子,幸甚,幸甚。”
他再迫上一步,白衣女郎出手快如闪电,冷光一闪,已经拔剑出鞘。但高澄比她更快,只消以二指点其肩井、臂肘处。暗夜中一声巨响,剑已落地。白衣女郎也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高澄伸臂将她捞住,没有让她倒地。
“世子!”崔季舒以为高澄必遭不测,脱口惊叫。
“你究竟是谁?”白衣女郎尽管受制于高澄,在他怀里不能动一动,但还是目中冷冷。
“贱名阿惠。”高澄不理崔季舒。“我并无别意,只欲知汝名讳。”
沉默了一刻,白衣女郎终于声音极轻地回答道:“羊舜华。”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一旁的崔季舒在心里默念,世子的那点喜好他心里极为清楚。
高澄扶起羊舜华微微一笑道,“回去复命吧。”说罢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向不明所以的崔季舒大声吩咐道,“崔季舒,要是再跟不上,你就留在这里。”
小步急趋追了好久,崔季舒才跟上高澄。一边叫道,“世子,你的伤处要不要紧?”一边忍不住停下来喘息。崔季舒体态偏胖,又不像高澄出入军旅,动辄征伐,身手敏捷。
高澄终于停住脚步,回身站定了冷冷看着崔季舒,“伤处?此时方想起谁是郎主,谁是家奴?此时方想起你郎主的伤处?”
崔季舒张了张口,但没说话。不就是在同泰寺遇险先逃嘛,世子也太记仇了。于是满腹委屈道,“世子再生气,我也是世子家奴,跟定了世子。”
高澄没再说话。崔季舒胆子是小了点,但是他毕竟心地纯和,不负心机,是真心与他为友。就如同他的父亲高欢和司马子如一般。
“再说,世子爱姝色,所以自己有心让着她,哪里知道这女郎出手这么狠。”崔季舒小声抱怨道。
高澄回想起刚才情景,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了抚颈上伤口,若有所思道,“羊舜华,若我猜得不错,其父便是梁甫羊侃。将来可敌我大魏的将军怕也只有此人了。”
羊侃先祖为宋时武帝部将。其后人因故归魏,却常思故国。至羊侃时顾念先人遗愿,终归南朝。
没想到高澄顾念这么深,崔季舒无话可说。
“皇帝好佛道,公主爱钟律,下必更甚之,南朝已不是我大魏所患了。”高澄叹道。“禁地、宫苑尚疏于防范,更何论它处。”
崔季舒心里始觉肃然。原本以为世子年纪尚轻,无非只是好异色,喜玩乐而已,没想到他心思竟然如此细致。
建康的秋天带着夏天的余韵。江南秋色是渲染出来的。远山恬淡而宏阔,近水清明而澄澈,江南的秋色就是这么一种明净。
洛阳的秋天便是冬之早信。日色惨淡,昏黄厚重的云连成片,朔风刚烈,绿色尽褪,四处灰糜。今日的洛阳城更在苍劲雄健之外弥漫着已经渗入骨髓的衰败。
阴骘、惨淡,如冬日般的秋天,洛阳城内几乎家家紧闭门扉。宫里传出皇帝元修生病的讯息,以至耽于朝政,只能委大丞相高欢监理国政。皇帝为了养病,已经移入宫内苑偏僻处的朱华阁安居。外臣一概不见,只有少数宗室至亲如南阳王元宝炬等,可以探视侍疾。
内庭空寂冷落,外朝变化莫测。而此时后将军,尚书左仆射孙腾的府第在紧闭的大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堂内歌舞升平,席上肥甘厚腻。鼓瑟吹笙间座上佳宾觥筹交错。席前一舞者是孙腾府内舞姬,看年纪尚幼,眉目间依稀竟似平原公主元明月的样子。
“孙将军从哪里觅得如此舞姿绝佳者?”司马子如持觥起身至孙腾身边笑道,“舞姿如何倒在其次,难得竟与平原公主面目这般相类。”司马子如已微醺,他半是赞叹半是调笑的语调更让孙腾不好意思。
“司空戏谑,下官不敢受。”孙腾也持觥相对,他求娶过平原公主元明月的事在司马子如那里不会是秘密。“下官将此舞姬收入府中后方知其父是宗室后裔,名元泰。她也算是元泰的庶女,总不忍见她流落街头。”筹谋、刚勇兼备,弑君时尚且胆大、狠辣,此时竟又是另一番儿女心肠。
“郡公,你看这舞姬如何?若中意,便使孙将军赠于你。”高踞上座的大丞相高欢也持觥向侧坐在旁的侯景微笑道。他的语调里听不出是真是假,也看不出究竟用意何在。
孙腾和司马子如却都放下手里的酒器暗暗细听。
侯景离座正色谢道:“阿勒泰感念大丞相盛情,只是愧不敢受。阿勒泰与妻子贫贱时即为夫妻,情深意笃,绝不见弃。妻子为下官育有三子,抚育长成,辛劳日久,下官感念至深。有妻有子,是心头所最倚重者,心愿足矣,不敢多求。”
孙腾暗暗长息一声,长跪而再次坐回,不能自持地捧回酒器。
司马子如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摒退侍者,低着头自己只管舀酒。
“笑谈,笑谈。”高欢一饮而尽,他示意侯景归位。谁都知道他与妻子娄氏也是患难夫妻,不离不弃。“卿有子,我亦有子,只是我之子不似卿之子驯顺。年纪渐长,也只能由着他了。”
“我亦有子”自然指的便是世子高澄。侯景暗自查看,高欢言语之间对世子高澄满心溺爱。这样重权在握不容人拂逆的人竟对儿子如此随顺,这虽在他意料之内,但还是免不了有点惊讶。
一边的司马子如又展颜自饮,孙腾却似乎仍有心事。
“我之子怎比丞相之子?我子亦是丞相家奴。世子前程未可限量。只是……”未可限量说的含糊其辞,既不至于招来高欢反感,又赞誉高澄在先。侯景看着高欢表情变化缓缓道,“世子滞留南朝日久,让人担忧。”
高欢啜饮良久,语气平和地道,“卿爱吾子之心我甚欣慰。只是此子脾气倔强、暴烈,只因一语不和便与我治气,我为父者难以谦谦就下,无人居中调停,甚难啊。”
一时无话。司马子如忽然独自大笑道,“孙将军府上的酒甚妙。”
“大丞相……”侯景看了一眼司马子如,“公既与丞相以友相称,想必是居中调停的最佳人选。”
高欢也看了一眼司马子如,忽然惆怅起来。“至尊久病,我心甚忧,望万景不负主上拔擢之恩,力鼎当朝。只是阿惠居梁不归,我亦有忧。忧之不在吾子,在社稷耳。南朝早晚为我之患,万景如能赴梁一探究竟,一来调停于我父子,二来探得彼实情以遗社稷,以此报主上厚恩,则甚好。”
高欢甚少这么感情外露。侯景一言不敢,只是谦卑静听。
孙腾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酒器。
司马子如则似乎很欣慰。
“万景,卿意如何?”高欢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