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琪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有几根白从顶冒了出来。该染了,白如杂草,随季蔓延,越长越盛,挡都挡不住。“金舞鞋”是午后开始营业,“觅”是傍晚,她只有早晨有空。美容院早晨一般不营业,但会对她例外,她是他们的高级VIP。
今天,秋琪穿了一件浅驼色的羽绒大衣,深青的披肩。这样的造型,大气却不失柔和。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对自己还算满意。
憩园的停车位很有特色,中间用低矮的灌木间隔着,顶上搭了支架,爬满藤萝。现在是冬天,看不出什么特别。天气一转暖,那绿意蓬蓬勃勃,看了心情就惬意。即使盛夏的正午,车停在里面,也不会有一丝炎热。不过,车位之间间距小,倒车进去,对车技有点考验。
秋琪的车技一般,每次进来、出去都有点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把车挪了出来,一扭头,惊出一身冷汗。车尾和一辆黑色的辉腾紧紧挨着,中间最多不过几厘米。开车的英俊男子,蹙着眉,冷冷地看过来。秋琪忙抱歉地颔,把车往边上挪了挪,让男子先过去。等辉腾过去后,她扶着方向盘,下意识地一阵失落。
想当年······唉,又是想当年,真的久远了。青春如花,事业中天,多少青年才俊、达官显贵,香车宝马,拼却醉颜红。她一颦一笑,他们就会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哪会用这样冷冰冰甚至是指责的眼神看着她。
这辆辉腾车,她遇见过一两次,主人搬进憩园不久,物业人员对他了解不多,他也不和人打招呼,也没朋友来访,周身像个谜。其实,英俊男子,有着洁净的气色与眸子,开着辉腾这样的车,气质带点疏冷,少言寡语,就够让女子们“迷”了。
到达美容院,秋琪的专职美容师已经在等她。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会修,会按摩,手法非常的好。她帮秋琪换好衣服,看了看头,建议挑染,尽量少伤害到其他质,毕竟染剂是化学的东西。秋琪没有任何意见,她信任这个女孩的耐心和体贴。如果说人都有两张面具,那么,她最自然的这张,她只愿给这个女孩看到。
染的时候,女孩塞给她一本书打时间。雷杜德的手绘本《玫瑰之书》。“《好奇杀死猫》里,刘嘉玲看的就是这本书,很适合优雅、高贵的女人。”女孩顺便给她捏了捏颈椎,手势好极了,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秋琪把书放在一边,美容院里光线暗柔,周围的一切不但不出声音,好像还吸收着声音,空气里是这样那样淡雅的香气,她慢慢闭上眼睛。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已不敢用“剩女”来自嘲。是单身,却少了许多贵族的味道,而多了一些凄惋。
“优雅、高贵”这样的词听似赞誉,实际上有种无力的苍白,终究不再是年轻,也只能在气质上勉强撑一撑。女孩用手掌摩压着她的背,一股热量从掌心涌入她的身体。那样柔弱的四肢,不知哪来这股力气。“上次去相亲,有没有进展?”她问女孩。
“没有,不着急的,我要向秋老师学习,宁缺毋滥,慢慢等。”女孩开始用拳在秋琪身上揉搓。
秋琪笑了,“我要求没有那么高的。”
“秋老师有找过么?”
“找过。只是蓦然回,没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就是那些光线照不到的角角落落,也没人。所以,现在也不急了,大不了以后再买条狗陪我吧!”秋琪轻轻摇头,语气里说不出的自怜。
“秋老师以前养过狗?”女孩解开帽,看了看色,时间差不多了,她领着秋琪去洗头。
“嗯,是我工作的第二年,人家送我的生日礼物。”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外表粗犷,内心却很温柔的大块头。毛色是白色、砂色和烟灰色的综合。这种狗给人的印象是高贵、成熟,虽然形态举止像狼,但是它很忠诚,容易亲近人,也不喜欢吠叫。秋琪非常喜欢,不管去哪演出,都带着它。仿佛相依为命,难舍难分。就在她从舞台上摔下来的那个冬天,大块头突然不见了。秋琪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那个冬天太灰暗了,生命像是被抽空了一半。后来,秋琪想再养条狗,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狗,她都没办法像以前爱大块头那样爱了。人的情感不是河水,流失了某一天还会涨回,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无论对人还是对动物。
差不多过了正午,秋琪才离开美容院。她去了一趟专门供应咖啡豆的市场。“觅”里面的咖啡豆,之前是由一家店负责送货,最近,店员告诉她咖啡豆没以前好了。她要过去考察下,重新找个供应商。“觅”的生意不好不坏,有那么点曲高和寡,不是很符合大众的口味。秋琪无所谓,她并不靠“觅”来养活。其实,开这家咖啡店,一是她的小兴趣,二是夜太漫长,她的时间多得无处打。
对于咖啡豆,她只是半个行家,又折腾了一下午,才搞定。回到“觅”,给自己做了一份蔬菜蛋饼三明治,调了杯蜂蜜生姜柠檬茶。一个舞者,想在舞台上保持完美的体态,晚上是不能进食的。但是今天太累,秋琪想厚爱自己一点,再说,她现在也不算哪门子舞者。自嘲地闭闭眼,吃完,又和了些面粉,用保鲜膜包上,放个四十分钟之后,涂上橄榄油,撒上干香料,就可以进烤箱,这是今晚的西点————薄饼。交待了店员几句,她上楼去“金舞鞋”。
音乐空灵的是瑜伽练习室,劲爆的是舞蹈室。她先推开舞蹈室,一眼就看到画尘。画尘穿上紧身衣裤,柔美的腰肢上套条镶着零星金属小挂片的装饰小围裙,轻快舒展地飞转在忽明忽暗的硬木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她。画尘不只是会跳芭蕾舞,桑巴,莎莎,芭恰塔,都跳得有模有样,但是每逢男人来邀舞,她都谢绝,说自己累了。秋琪好奇地问画尘为什么,画尘说不喜欢跳舞的男人,扭腰摆胯,像风中的杨柳,看着就流里流气。秋琪调侃道,原来画尘喜欢很有阳刚气息的型男,画尘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也不是。看来你已经有目标了?秋琪追问,画尘不肯再接话。
一曲结束,画尘气喘吁吁地停下,汗从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她也不擦,由它淌着。她一贯素着一张脸,五官仅仅是清秀,但是皮肤白里透着红,像吸饱水的花瓣,而且不是开得快凋谢的花,而是初绽————整张脸的皮肤都是紧绷绷的,所有线条舞蹈般的向上扬,一望而知可以让人眼睛一亮许多年。联想到自己一脸面具样的浓妆,秋琪暗暗地叹了口气。
察觉到秋琪的注视,画尘看过来,笑了下,算是招呼。秋琪点头,然后带上门离开了。她要是进去,其他人就会嚷着要她示范一曲。穿上紧身衣的她,岁月动过什么刀,一览无遗。她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的。
画尘没跳很久,七点多就冲了澡下来了,薄饼刚好出炉,她就着热可可,咬得脆崩崩的。“好吃,不过我更喜欢巧克力枫糖蛋糕。咦,外面是下雨么?”画尘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动。
“没有,起风了。”秋琪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她面前坐下。店里就两三个客人,一个看书,两个呆,她没去打扰他们。“开车来的么?”
“没有,我一会打车回去。”画尘大概是没吃晚饭,几块薄饼狼吞虎咽似的,一会儿就吃完了。胡乱抹了下嘴,站起身穿外衣。
“早点找个男友,这样就能车接车送。”秋琪开起玩笑。
有几缕湿覆在眼睛上,画尘甩了甩头,扣上纽扣,叹了口气,神情多了点惆怅:“这种事总得两厢情愿呀!”这一天,她都没出二十七楼,午饭还是叫的外卖,就想能抓住一切机会和邢程单独相处。但邢程一直在忙,在走廊上碰了一面,他微微笑了笑,就那么走过去了。画尘怔在那儿,觉得他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完完全全是自己凭空捏造的一个假像。没有互动,没有礼物,没有暗流,没有潜涌,什么都没有。荀念玉收到九十九朵玫瑰,心情立刻阴转晴,躲在走廊上,说了半小时的电话。一对比自己这处境,画尘连笑都挤不出来。
“哪个男人视力这么差,竟然看不到画尘的好?”秋琪也站起来,陪画尘走到门边。
画尘淡笑,“对,是得给他好好的配幅眼镜。”
清冷的夜风迎面吹来,树叶又是一阵阵沙沙作响,树梢上,路灯的光线柔和、晕黄,穿过枝叶,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光影,撩起人心头不轻易触摸的一处,泛起浅浅的波澜。
路边,停了辆黑色辉腾,一个人影从车里出来,淡淡的暗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清朗的轮廓。他扶了扶眼镜,轻轻喊了声:“阮画尘。”
画尘和秋琪闻声看过去,两个人都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