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恩斯先言。他说自己的基于脑科学研究的战略计划还处于起步阶段,他描述了一种设想中的设备,作为进一步展开研究的基础,他把这种设备称为解析摄像机。这种设备以CT断层扫描技术和核磁共振技术为基础,但在运行时对检测对象的所有断面同时扫描,每个断面之间的间隔精度需达到脑细胞和神经元内部结构的尺度,这样,对一个人类大脑同时扫描的断层数将达到几百万个,可以在计算机中合成一个大脑的数字模型。更高的技术要求在于,这种扫描要以每秒24帧的速度动态进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动态的,相当于把活动中的大脑以神经元的分辨率整体拍摄到计算机中,这样就可以对大脑的思维活动进行精确的观察,甚至可以在计算机中整体地重放思维过程中所有神经元的活动情况。
接着雷迪亚兹介绍了自己的战略计划的进展情况:经过五年的研究,超大当量核弹的恒星型数学模型已经接近完成,正在进行整体调试。
接着,PDC科学顾问团就两位面壁者计划进一步实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汇报。
关于希恩斯的解析摄像机,顾问团认为在理论上没有障碍,但其技术上的难度远远超出当代水平。现代断层扫描与解析摄像机的技术差距,相当于手动黑白胶片照相机与现代高分辨率数字摄像机的差距,解析摄像机最大的技术障碍是数据处理,对人脑大小的物体以神经元精度扫描并建模,所需要的计算能力是目前的计算机技术不具备的。
关于雷迪亚兹的恒星型核弹模型,所遇到的障碍与希恩斯的计划相同:目前的计算能力达不到。顾问团相应的专业小组在对模型已经完成的部分考察后认为,按照模型的运算量,用现有的最高计算能力模拟百分之一秒的聚变过程,就大约需要二十年时间,而研究过程中的模拟需要反复进行,这使得模型的实际应用成为不可能。
科学顾问团计算机技术席科学家说:“计算机技术展到今天,传统的集成电路和冯·诺伊曼体系的计算机已经接近展的极限,摩尔定律[28]即将失效。当然,我们还可以从传统电子和计算机技术这两只柠檬中挤出最后几滴水,我们认为,即使在目前巨型计算机性能展不断减速的情况下,这两个计划所需的计算机能力也是有可能达到的,但需要时间,乐观地估计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达到预期目标,就是人类计算机技术的顶峰,再向前就难了,在前沿物理学已经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曾经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计算机——量子计算机已经不太可能实现。”
“我们已经触到了智子在人类科学之路上竖起的这堵墙。”主席说。
“那我们在这二十年间就无事可做了。”希恩斯说。
“二十年只是一个乐观的估计,作为科学家,您当然知道这种尖端研究是怎么回事。”
“我们只能冬眠,等待着能胜任的计算机出现。”雷迪亚兹说。
“我也决定冬眠。”希恩斯说。
“如果是这样,请二位向二十年后我的继任致意。”主席笑着说。
会场的气氛轻松起来,两位面壁者决定进入冬眠,使与会者都松了一口气。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以及相应面壁者的自杀,对面壁计划是一个沉重打击。尤其是泰勒的自杀,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着,量子舰队计划的真伪就永远是个谜,他的死等于最后证实了这个可怕计划的存在。他以生命为代价,确实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国际社会对面壁计划的质疑声也因此高涨,舆论要求对面壁者的权力加以进一步的限制。可是从面壁计划的实质而言,过多的权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战略欺骗难以进行,整个计划也就失去了意义。面壁计划是人类社会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全新的领导体制,只能逐步调整和适应它,两位面壁者的冬眠,无疑为这种调整和适应提供了缓冲期。
几天后,在一个绝密的地下建筑中,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进入冬眠。
罗辑进入了一个不祥的梦境,他在梦中穿行于卢浮宫无穷无尽的厅堂中,他从未梦到过这里,因为这五年中一直身处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梦以前的幸福。而在这个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经消失了五年的孤独,他的每一次脚步声都在宫中回荡多次,每一次回荡都像是什么东西远去了,以至于他最后不敢再迈步。前面就是蒙娜丽莎,她不再微笑,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怜悯。脚步声一停下,外面喷泉的声音就渗了进来,这声音渐渐增强,罗辑醒了过来,那水声跟着他来到了现实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爱人的手,但再次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庄颜不在了。
罗辑翻身下床,走进育儿室,那里亮着柔和的灯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张已经收拾整齐的小床上,放着一张画。那是庄颜画的他们两人都最喜欢的一张画,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远看就是一张白纸,近看会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雁,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但现在,空白中还有一行娟秀的字:
亲爱的,我们在末日等你。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这种像梦的生活怎么可能永远延续,迟早会有这一天,不怕,你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罗辑这样对自己说,但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拿起画,向客厅走去,两腿虚软,仿佛在飘行。
客厅中空无一人,壁炉中的余烬出模糊的红光,使得厅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的冰。外面的雨声依旧,五年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样的雨声中,她从梦中走来,现在,她又回到梦中去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罗辑拿起电话,想拨坎特的号码,却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虽像女性的脚步,但他肯定不是庄颜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扔下电话冲出门去。
门廊上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个剪影,罗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是谁。
“罗辑博士,您好。”萨伊说。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们在末日等你。”萨伊说出了画中的话。
“为什么?”
“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决议,为了让你工作,尽一个面壁者的责任。另外需要告诉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适合冬眠,这对她不会有任何伤害。”
“你们,居然敢绑架她们?!这是犯罪!”
“我们没有绑架任何人。”
萨伊最后这句话的含义使罗辑的心颤了一下,为了推迟面对这个现实,他极力把思路扭开,“我说过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PDC经过全面考察,认为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所以要采取行动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绑架,你们没经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孩子,这也是违法的!”罗辑意识到他说的“你们”中所包括的那个人,心再次颤抖起来,这使他虚弱地靠在身后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罗辑博士,不要忘记,您所得到的这一切所动用的资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内,所以联合国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机时代,从法律上也能解释得通。”
“您现在还代表联合国吗?”
“是的。”
“您连任了?”
“是。”
罗辑仍想努力岔开话题,避免面对残酷的事实,但他失败了。我怎么能没有她们?我怎么能没有她们……他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最后说出口来,他沿着柱子滑坐下来,感到周围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浆自顶而下,但这次的岩浆是灼热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们还在,罗辑博士,她们还在,安然无恙,在未来等你。你一直是一个冷静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更冷静,即使不为全人类,也为了她们。”萨伊低头看着靠柱而坐处于崩溃边缘的罗辑说。
这时,一阵风把雨丝吹进了门廊,这清凉和萨伊的话多少冷却了罗辑心中的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