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取来看?”丰淳轻斥。
鱼烃忙放下了扇子,转到了旁边一个架子上,从下面翻出了一只暗纹长匣,匣中正是一幅卷起的画轴,全部打开不过一尺有余,丰淳面前的御案甚是宽大,正有一处空白,恰好可以放上。
丰淳打量着画中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长眉入鬓,眉宇开阔,画师的技巧很好,将眼睛刻画得尤其生动,明亮有神,却并不咄咄逼人,而是一派淡然宁静,这种淡然与宁静与其说是道家所追求的那种远离尘世对红尘再无眷恋的宁静,倒不如说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改的镇定自若,画中人着一袭深青色广袖袍衫,乌发束于顶心,以一支羊脂玉顶簪挽住,余发披散在肩头,从调和的颜料看得出来此人的肌肤甚是白皙,鼻梁挺直,唇线温润,长相可以说是秀美,配上他的装束,粗粗一看定会让人想到文质彬彬一类的辞藻,可仔细打量就知道,这杜拂日的神情气度若当真如画中一般,那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只会闭门苦读的书生。
那种需要百年以上数代仔细教导才能够沉淀出来的世家子弟独有的大气与从容,绝非寻常书生所能有,尤其是青袍下的身躯,矫健挺拔,站姿犹如一株岩松般沉默而坚定。
即使丰淳存心挑剔,看罢了此画也不得不承认,这杜家五房如今唯一的男嗣,单看外貌,实在难以挑剔,昌阳公主的驸马崔风物以风仪名满长安,被誉为天上谪仙人,言其容貌疏朗、举止出尘,为了不叫元秀被昌阳比下去,他所中意的王子瑕,也是年少俊郎的俏郎君,才干更在崔风物之上,可这杜拂日容貌气度却比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王子瑕更胜一筹——尤其是前者的眼神——丰淳少年为储,受宪宗皇帝近十年苦心栽培与严格调.教,对于识人自然深得宪宗皇帝真传,这杜拂日年未及冠,依着梦唐的风气,这个年纪本该正是少年人最喜飞扬的时候,只看以风流之名满长安的杜七郎可知!然而杜拂日的目光平静若镜湖,却毫无颓丧与失望之色,绝非受了打击或者意不在红尘之内的缘故,若非城府极深,就是心境高远,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都必然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
这样的人在长安少年里面居然寂寂无名?
不是杜青棠有意遮掩,就是杜拂日自己故意藏锋,无论哪一种,都让丰淳感到了一丝危机,杜家五房如今虽然只有一对叔侄,却不想还是如此的棘手。
丰淳挥了挥手示意鱼烃将画卷收起,陷入深思,那个热烈的追求着元秀的贺夷简,丰淳曾经亲自站在重玄门上俯瞰过的,贺夷简是典型的梦唐儿郎,俊伟烈朗,飞扬跋扈,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如果不是因为河北太过遥远,而贺之方仅此一子,不可能叫他尚主后长留长安,丰淳对这个少年郎印象其实是很不错的。
贺夷简当初曾经追着问元秀为何不肯倾慕于他,自信之情溢于言表,也不是没有这个资本。丰淳原本以为,元秀面对贺夷简都始终不动不摇,想必也是难以陷入私情烦恼里的,可是此刻却怀疑元秀当初拒绝贺夷简,是否不仅仅因为贺夷简的出身,也因为贺夷简并不是元秀所喜的类型,而恰好,杜拂日是?
元秀与杜拂日相识的经过,早在她自请下降的次日,就全部送到了丰淳的案头,相比从见到元秀起就一直紧追不放、却始终难得一个好脸色的贺夷简,元秀对杜拂日的态度未免太好了些。
宪宗皇帝的孝期已经过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丰淳登基至今,杜青棠看似一败涂地,可是究竟还做着玢国公,好好的在靖安坊里住着,每日里探亲访友,品茶走马,好不快活。明面上丰淳对杜氏的打击已经是不遗余力,杜家子弟差不多皆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束之高阁,可是丰淳期待之中的满朝争相落井下石的情形却怎么也不出现,哪怕他反复暗示暗示再暗示,都快忍不住把话直说出口了,但被他暗示的臣子几乎都装聋作哑,没有人开口——如同当初的郭家一样——真正的弹劾杜青棠!
这意味着,这些臣子宁可得罪了他这个新君,也不愿意对付——更严重一点是背叛——杜青棠!
即使只有一个玢国公的爵位,身无半职,但杜青棠的势力与影响,可见一斑!
有时候想到这些,丰淳不禁怀疑起来,自己的父皇宪宗皇帝还在世的时候,起初也许是因为信任所以重用杜氏,但后来究竟是因为持续的信任还是因为不得不用他?如果是后者的话,即使已经高踞紫宸殿数年,丰淳也不禁感到脊梁一寒,宪宗皇帝是自梦唐衰落以来仅有的明君了,高祖太宗都太过遥远,无论前朝还是今朝,宪宗都已经被推崇到了一个需要丰淳仰望的高度,如果连宪宗——一手提拔与重用杜青棠的宪宗皇帝最后都辖制不了杜青棠,那么年轻的帝王又凭什么对付这样一个老狐狸?
倘若当真如此的话,当年杜青棠又为什么会让他顺利继位,并且对他的打压一让再让?
宫里有邱逢祥,宫外有杜青棠,若是两百余年前开国时候的高祖、太宗皇帝知道自己的子孙有朝一日竟然沦落到了委命宦奴之手、羁绊外臣之势的地步,不知道会作何想?
数十万神策军、三内众多宫侍、满朝文武……这些构筑成了皇家尊荣的基石,如今却全部掌握在了他人的手里。
这座大明宫,这处紫宸殿,此刻在丰淳眼里忽然亟亟可危!
想借着齐王妃生辰以及元秀公主与宗室子弟打好关系的韩王、明明势力庞大却故意退让的杜青棠,还有举朝皆知自己对杜氏的怨怼……这几件事情飞快的被串联在了一起,丰淳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时辰后,叫九娘过来一下。”
鱼烃忙应了一声,他不知道丰淳心中这会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只是遗憾的撇了撇嘴角,早知道不该心急将云州公主也拖下水,引得丰淳想到了元秀,却是没工夫去责罚赵氏与韩王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是丰淳近侍,有的是工夫上眼药,何况宫里虽然才小产了两位妃子,但丰淳总不可能一直只得这么三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