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逢秋季,小轩四面原本通透的明窗俱垂了层层竹帘下来遮风,只有轩口这边的竹帘半卷,外面站了一个青衣侍婢,说是侍婢,却不像武德侯府那样多是二八年华的少女,看年纪怎么也有三十余岁了,却还是未出阁的装束,见到苏如绘走近,微微露个笑脸,欠身行礼道:“苏小姐!”
“你是……窈娘?”苏如绘却是认得这侍婢,只不过看她模样有点吃不准,犹豫了一会才试探的道,“是窈娘吧?我记得窕娘身量略高一些。”
“苏小姐真是好记性,就那么两个月便把我们姐妹分清楚了。”这叫窈娘的侍婢闻言笑意加深,伸手打起帘子,轻声道:“窕娘她正在替先生研墨,小姐自进去吧。”
“你留在外面。”苏如绘一点头,对紫染道,“跟着窈娘就是。”
“是!”紫染被苏如绘这一路晾过来早已是忐忑得不行,这会听到苏如绘和自己说话,知道算是揭过去了,顿松了口气,赶紧应道。
苏如绘独自踏入轩中,季虽入秋,但还未凉到需要炭盆的地步,不过轩里显然刚刚焚过香,味道素淡,苏如绘记得这是师傅薛紫暗喜欢的安息香,传说能够静心凝神,轩口进去过了一暗一明堂,便见通明的轩堂中,寥寥放了几件东西,正中是一张乌木长几,几上列着笔墨纸砚,角上还放了一盆兰草,一主一仆,正在背对着苏如绘,站在几旁。
那仆人装束,与门口的窈娘一般无二,正是窈娘的双生姊妹,名唤窕娘,只是比窈娘略高几分。另一人的身量却比窕娘还要高一些,从后面看去,薛紫暗穿着一件玄色深衣,因薛白已经去世,所以衣缘简素,玄衣下露出一截襦裙,拖在乌木几的阴影里,仿佛是雪青之色,又仿佛靛蓝之色,上面并无华彩。
女史身形修长,不腴不瘦,乌发只随意挽就一个倾云髻,层层向后倾倒,对插一双珊瑚雕琢的步摇,步摇上坠下的珠子却是水精石。
苏如绘见师傅似在作画,不敢打扰,放轻了脚步绕到几旁,却见几上铺着一张一尺来阔的宣纸,一副秋白行客争渡图已经画了个轮廓。薛紫暗察觉到她的到来,也没停笔,一直将画中的一片蒹葭着色毕,这才搁下笔,在窕娘捧来的水里浣着手,苏如绘忙拿过一旁干净的白帕奉上,让薛紫暗擦干手,这才温言道:“你身子好了?”
薛紫暗此刻年已过四旬,她少年成名,才名冠帝都时比苏如绘现在也才大不了两岁,这中间二十余年盛名不倒,实为古往今来难得的奇女子。薛紫暗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色,只能算清秀,但眉宇之间的书卷清气,与被诗书浸染的馥郁华彩浸润出的那种如珠如玉般的气度,却是无人能及。
如今大雍的正宫娘娘周皇后,同样出身清流,周之子的父亲周皋,曾与薛白并称文林,号为薛周。周皇后未进宫时,也曾被誉为帝都才女,一度隐隐被拿来和薛紫暗相比,不过苏如绘先见了薛紫暗,再复见到周后时,却实在看不出来那位皇后,与才女之间有什么关系。
而且周皇后从入宫起,竟是没再有过一句半句诗文流传出来。
“劳师傅惦记,徒儿其实早就好了,只是想在家里多赖几天,才一直拖着,昨儿余院正来过,实在没法子才认了。”苏如绘在薛紫暗面前一向不说谎,大大方方的把自己欺君之罪摊开道,“太后许了我十天后回宫,恰好昨天顾师兄登门,便请教了师兄,说这会可以来拜访师傅。”
“我虽推辞不见客,不过几个至交,还有你、连城总是会见的,无须如此谨慎。”薛紫暗摇了摇头,带着她出了作画的这间明堂,到隔壁落坐,打量着苏如绘道,“连城有时会与我说起你,当初握笔也握不住的小姑娘,倒已经长成这般窈窕淑女了。”
“不敢当师兄惦记。”苏如绘顿时面上一红,“师兄才华横溢,我却是给师傅丢脸的。”
“你这几年在宫里应酬的一些句子,连城有时候也拿给我看过,毕竟只随我学了两个月,也还过得去了。”薛紫暗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薛家虽然也是清流魁首,但和周家却不一样,薛家入仕不多,加上人丁不旺,行事讲究随兴而至,否则也不会教养出薛紫暗这样,及笄就敢以女子之身小看天下才子的女史来。
当初薛紫暗教导苏如绘,是因为却不过关乡侯与薛白之间的面子,不过薛紫暗一生未婚,对聪慧伶俐又生得可爱的小女孩子倒是有几分喜欢的,从前也没人能够请动她教导,所亲近的也不过苏如绘和顾连城这对徒弟,再加上苏如绘只是记名弟子,这要求自然一低再低,何况薛紫暗也知道,苏如绘当初拜在自己门下,所为的不过是取悦皇后罢了,所走之路与自己本不一致,自是不会有更高要求。
但她这么随口一句宽慰,却让苏如绘激动不已,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师傅这几日可是睡得不大好么?”
“你是闻到安息香了吧?”薛紫暗心思灵敏,马上猜到她为什么这么问,解释道,“元生回都叙职,带了一批据说改良过的安息香给我,刚才正在试焚了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