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降临柴桑山顶,一僧一俗,伫立风雪中,久久无语。
他们背后,那座孤坟,似乎也在凝视前方,感悟人间微妙变化。
陆离缓慢转头,呆愣愣盯着一堆黄土,道:“大师知道我的身份?”
八苦迎上他的目光,道:“和尚早就知道!”
陆离道:“何时知道的?”
八苦手捻白须,道:“孔府一见,便知小施主并非凡物,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当面揭穿。放眼莽莽天下,像小施主这种人物已经不多,和尚虽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但于情于理不该针锋相对。”
方今世上,得道高人屈指可数,一直以来,陆离知晓紫微真人名列前茅,根据目前情形判断,恐怕当初认识太过草率。陆离入宫颇久,至今已有十三载,其间常与长辈碰面,纵然紫微真人,一身道法可毁山河,也未看出任何端倪。白眉和尚一眼辨物,可想而知,法术之高,无人可及。
陆离哑然失色,非但对八苦平添三分敬仰,尚且还有两分畏惧,迟疑良久,道:“大师准备降服我吗?”
八苦道:“小施主身为狼族后人,可是没有半分邪恶,况且从未作奸犯科,和尚岂能视为妖魔对待。”
陆离道:“大师放我而去,不怕佛祖怪罪?”
八苦道:“芸芸众生,尽都平等,不管小施主是狼是人,终究属于众生行列,我佛慈悲,不会令你难堪。”
这一刻,陆离只觉佛门大慈大悲,千百恐惧凭空消失,随后深吸一口气,笑逐颜开,道:“大师来柴桑山做什么?”
八苦道:“和尚乃一漂泊之人,喜欢游山玩水,到此一行纯属偶然。茫茫人海,我们能够重逢也算缘分,小施主若不介意,可以谈谈你的逸闻趣事,和尚定会洗耳恭听。”
陆离顿时大喜,然而这份喜悦稍纵即逝,因为他不知说些什么,也没有欢喜的事情可说。
八苦见他忧心忡忡,正色道:“大好少年,应该光明磊落,腹裹忧愁,有失男儿风范。”
陆离道:“可是……”
“好了,别再婆婆妈妈,我来问你,这坟里所葬何人?”八苦截断他的谈话,手指孤坟,似乎饶有兴趣。
陆离低头,盯着胸前狼牙,道:“我的父母!”
八苦面露笑意,道:“难怪你会枯坐于此,原来竟是为了陪伴双亲。”
果真如此?
陆离也不知其中原委!
仿佛,冥冥之中,有种无形力量支配着他,鬼使神差走向柴桑山顶,痴痴的,呆呆的,坐上这块大石。
望着那座坟,那些树,那片山。
陆离道:“其实我从未见过父母,不,不是从未见过,而是早已忘记他们容貌。”
十三年!
十三年光阴,可以冲淡许多记忆,何况离别那时,陆离只有三岁,怎能经得起岁月洗礼。
八苦合十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不必伤感,只要心中有,自然就有。”
陆离道:“差点我就叛逆亲情,不与父母相认。请问大师,这是不是狼子野心?”
八苦眼睛一亮,道:“言之有理,小施主本就属于狼子,虽然年幼,但是本性凶残,至于野心……在全你一念之间。”
岑寂,再度笼罩柴桑山顶,忽而寒风吹过,却又带来低切沉吟。
恍若,襁褓时的哭泣,离别时的悲鸣。
陆离抬首,仰望满天雪花,苦笑数声,道:“在下身为异族,世人定会避而远之,大师非但不避,反而谆谆教导,着实无限感激。”
八苦道:“世上之人,尽都自命不凡,以为高高在上,继而漠视众生,自私自利,每每遭遇困难,反倒不敢勇于面对。小施主虽为狼族后人,但举手投足充满善意,好比凤毛麟角,珍贵而又不可方物。至于异族说法,纯属世人见解,何必看得太重,兴许狼眼之中,世人才是恶贯满盈,堪称凶残异族。”
陆离讶道:“难道世人比狼更凶残?”
八苦正色道:“不是么?”
陆离稍作思索,哈哈笑道:“大师一言惊醒梦中人,晚辈受教了。”
八苦怡然自得,并不急于搭腔,打量孤坟一番,眼中闪过惊讶神色。
陆离又道:“晚辈有一事不解,还请大师释义。佛门弟子,通常以贫僧自称,大师为何叫自己和尚?”
八苦道:“你猜呢?”
陆离笑了笑,正要开口回答,发现身前空空如也,着急道:“大师!大师!你在哪里?”
“陆施主不用猜了,下次见面和尚一定相告。”
陆离朗声道:“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凡事不必强求,一切皆有定数,倘若你我有缘,自有相见一日。”
话音微弱,悠然传来,白眉和尚去得远了。
“来无影,去无踪,不愧为得道高僧,哈……”
陆离开怀大笑,笑声爽朗,好像欢快小调,回荡山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