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注军市,高台在旁。★菠*萝*小★说
李恪不屑地撇了那华服青年与吃错药的文书一眼,昂首对着围观高声喧哗:“敢问诸位,何为私斗?”
人群皆默,不是因为无人知道,而是因为这事世人尽知。
大秦的普世价值观就是“私斗有耻,公战有荣”,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最终才将老秦人好战的血性用到实处,做到了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
而为了这条发令的严肃性,商君甚至在一夜之间砍下了七百首级,便是孝公求情,也没有宽宥一人。
这血淋淋的一幕时隔百年,至今在秦人头顶悬着,老秦人畏惧秦律酷烈,六国新民更是苦不堪言。
李恪居然问何为私斗……
人群冷眼旁观,都想看看这个头裹黑巾的少年黔首是怎么一副巧舌如簧,又有何胆量,居然敢质疑秦律。
李恪对众人的反应毫不意外,自顾自轻轻一笑,继续说道:“私斗者,一为邑斗。商君之前秦地蓄奴成风,奴主蓄奴往往以千百计,他们财雄势大,把持城邑,私相斗,禁不绝,乃为财、地二者。”
“私斗者,二为民斗。秦地苦寒,郑国开渠未竟之时,民皆缺水,乡里为夺水源、田亩,械斗不休,世仇累之,更兼嫌隙,恨不能屠户灭门方消仇恨。”
“私斗者弱国,弱军,秦人血耗于内,而力弱于外,故而商君禁私斗。若私斗者皆为私利而战,公利何往?”
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隐约地,他们觉得李恪说的有理,而且,似乎,大概,他根本就没有说现下的事。
私斗可耻,那他为何还要纵凶逞恶?
李恪突然抬手下压,陌生的手势,却不妨碍众人理解,李恪是要他们安静下来。
闹而静谧,仅一息之间。
“列位明白了吗?私斗者皆为私利,公战者是为公义,方才那……”李恪皱着眉头瞪了华服青年一眼,“你唤何名?”
“我家少主乃是楼烦汜家贵子,成君是也!”吃错药的文书一手神助攻,直接帮李恪取了一血。
李恪暗自纳闷,自己和汜家怎么就八字犯冲,就连深山老林都扯不拎清……
箭在弦上,他顾不得继续得罪汜家人,清清嗓子继续掰持:“方才汜成纵人殴打这位妇人,我与旦路见不平,上前相帮,岂有私利参杂其中?”
局势一下便扭转了。
李恪避重就轻,从商君定法之源头说起,不经意间就把如今的秦律束之高阁,近百人围观,其中无一人察觉!
“若说私斗,汜成纵人逞凶,我私斗耶?他私斗耶!”
汜全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辩驳道:“我教训奴隶与你何干,如何还能扯上私斗!”
李恪正等着这一说呢,听他辩驳当即大笑。
笑毕,李恪一字一顿问道:“教训奴隶?秦律言隶人与财货等同,你管教自家隶人自然是你的事,但此人可是你的奴隶?凭契可在?”
“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才是强词夺理!”李恪气势越来越盛,大踏步毕竟,区区一人,竟把四五个大汉逼退几步,“我恰知此妇乃官奴身份,她怀中之女也非你之奴!坏人财物以价论处,你当论何罪!”
“我……我……”
“更有甚者!”李恪回身,凌厉扫视围观众人,毫不吝啬地把心里的恶意散发到每个角落,“有贼杀伤人冲术,皆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訾二甲。你等在此围而不援,皆有悖于律,当连坐之!”
静!
沉沉地静!
在李恪的注目之下,无人敢面其锋锐,数百之中尽皆垂首,大半之人悄悄挪步。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退散开,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地,混入人流,藏于市井,再也不敢探头出来,生怕引来巡游的列伍长,到时真如眼前少年所说,被罚金二甲,以为惩戒。
现场很快便只剩李恪四人,母女两人,汜成那儿站的五人,躺的两人,以及深藏于人群之中的亭长始成和他的随行甲士。
没了人群的遮掩,李恪也总算是看清了这位军市亭长的样貌。
那是个勇武的壮汉,近八尺的身高,看上去孔武有力。他身背连甲,腰系长剑,抱着臂,笑盈盈地看着李恪,目光中毫不掩饰赞赏之情。
李恪对始成拱手一揖。
“我也是郎君口中那不援之人,却不知你为何变得如此客气?”
李恪畅然一笑,不卑不亢答道:“他人旁观,是为不援,独您在一旁观瞧,是为堪案。堂堂亭长行于亭中,且不说我告得告不得,便是告得,想来也占不上理啊。”
始成听得眉头一翘:“你竟猜出了我的身份?”
李恪不置可否说道:“亭长,猜出您的身份可一点不难。您试想,这偌大亭市当中,有几人可在甲前结花?”
“军中亦有休沐之日,或有来者……”
“您莫不是忘了,不久前我才去过您的大帐。虽说未与您相见,可那几位账外的甲士,我却是眼熟得紧。”
“原来是他们露了马脚!”始成恍然大悟,摇头失笑,“你便是恪么?”
“小子正是!”
“夏阳司马氏之后?”
“非也。”
始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司马氏虽是望族,却长在军伍,其家世教养不出似你这般出类拔萃的少年。既然那酒囊以族侄称你,你当出生于司马氏那几家世交才是。”
“亭长,您又……”
李恪刚想否认,那汜成却突然插话。
“始……不是,亭长,不想你与恪君如此亲近。如此说来,大家便是世交了,方才竟险些闹了误会……”
他努力地笑,脸色苍白,冷汗满面。
方才李恪与始成寒暄,他在一旁自然全听见了。
夏阳司马氏……前周司马程伯休父之后,大秦国尉司马错同族,堪称世之显贵,远不是小小的楼烦汜家可比的!
李恪虽说不是司马氏之后,但观其言行,见其应对,必是司马氏故交之后!在这一点上,汜成和始成想得全然相同。
通秦律,晓礼法,明得失,若说这样一个少年是天生地养出来的,谁愿信呐!
汜成要自救!
若真和李恪刀兵相见,汜家保不住他,始成也不会保他!
所以他插嘴了。
然而他的善意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李恪看着他,始成看着他,两人的神情一般无二,皆是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汜成越说越心虚,越说越无力,他干笑两声,小心翼翼求问到:“二位为何如此看我?”
汜家的人还真是祖传的搞不清状况……
李恪无奈地看了始成一眼,始成在旁冷笑出声:“汜成,汜家怎么有胆将你这般的蠢货外放!”
“噫?”
“你莫非看不出,恪君有意放你一马?”
“他欲放我一马?”
始成气得青筋暴跳:“你若不愿走,我便真依了恪君之言,以损公之名将你治罪当场!”
“啊……这……这……”
“少主,速走,莫再盘桓啊!”文书苦劝一声,挥手便对着壮汉们招呼。
那些壮汉们如得圣旨,也不待汜成说话,便架起他,扶起伤,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转头不见了踪影。
李恪这才真正放下了心中大石:“亭长,劳您费神了。”
始成亲热地拍了怕李恪的胳膊,说:“恪君,既来之,则安之。欣君托我照拂于你,凡力所能及之事,我自没有推脱的道理。”
“如此,多谢亭长!”
“你此来可是为了买奴?”始成大咧咧摆了摆手,直趋正题。
李恪点了点头:“方才挑了两位隶臣,若无此事,大概连帐都结下了。”
“哦?哪两人?”
“甲字三什,莽与劳戾。”
“非是这伤着的健妇?”
李恪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妇人。小穗儿正忙着帮她擦拭血迹,那女娃儿则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不知道为什么,癃展也大费周章地下了板车,正跪在她身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恪心里有些纠结。
把她们丢在这儿肯定有些不负责任,问题是那妇人伤了,看起来伤得还不轻,一想到回程的漫漫山路,李恪就觉得把她带回苦酒一点也不现实……
想到这儿,他叹着气摇了摇头,对始成说:“那妇人不过是机缘巧合遇上的,小子未想过买她。”
“那便由她……”
始成抬起手,刚想下令将妇人架走,癃展突然发疯似地扑了起来。
“公子,买下她吧!此女……乃奴之妻稚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