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裹在薄被里将自己记得的那家酒楼里的那份菜单上的肉食都点了一遍,最后更是吸溜了一声口水,连连吞咽几下,才又继续。
净音听得一阵,不自觉又老调重弹苦口婆心地劝桃枝:“别都花完,给自己留一点钱,日后也好生活......赌场那地儿,能少去就别去,那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你该为自己攒下一点积蓄才好......”
净音说得一阵,桃枝看了他一眼,裹着薄被转过身去,再不看净音,口中那点菜的声音竟又更大了一分。
净音无奈,停了下来。
背对着净音的桃枝那双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眨了眨,压下了那闪烁的泪光,声音却很神奇地不显出丝毫破绽。
等她将菜单又数了一遍,她才算是原谅了净音,转过头来再度拿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净音。
“净音,你说过你是妙音寺的沙弥......”
净音从来摸不清女儿家的心思,这会儿他压根就没有多想,径直点了点头,应道:“是。”
桃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眨了眨眼睛,心思就转过了几圈,她带了几分好奇地问净音:“那你认识一个叫净涪的沙弥吗?”
净涪......
净音没想到会在桃枝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冷不丁的一下,他心底那些复杂的情绪翻滚,好半响之后才平复下来。
他垂下眼睑,不去看还在等待着他回答的桃枝,只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你不是很不喜欢我提起妙音寺的吗?
最后的那句话净音没有出口,桃枝也似乎没有注意。
她将被褥往下拽了拽,露出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极其理所当然地道:“赌场里都开赌局了,我还想着再赚一笔呢!或许赚完这一笔,我就不再去赌场了也说不定。”
这话中隐隐带着的威胁净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会儿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只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赌局?”
“是了,十年过去,再过不久就又是一次竹海灵会了......”
桃枝也似乎没听到净音的话,只等着净音给她一个答案。
净音依旧没看她,只问道:“你在赌场里,都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赌场既然开了赌局,那么自然就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开来。净音问的,就是这个。他素来知道桃枝机灵,便就直接开口询问。
“嗯......”桃枝想了想,才继续道,“听说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最后决赛是两个十岁的小孩儿争夺的魁,所以他们两人的胜率最高。”
“一个是我们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他是剑修,十年前不过炼气期大圆满,惜败。当时他只有炼气期修为不是因为他天资有限,而是因为年龄。年龄限制了他不能轻易筑基。但不过是炼气期大完满的他,当时也能完胜那些筑基期的前辈,很是了不起。”
“另一个就是最后魁的妙音寺净涪,”桃枝的目光极其细微地落在净音身上,注意着净音每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哪怕是这样,她的话速也没有放缓,反而隐隐的加快,“净涪佛修,十年前不过凝结了三颗舍利子,战斗力其实不怎么样,但偏偏就是他,成为了最后的魁,压下了那一此竹海灵会上的所有人......”
“现在的话,听说左天行已经结丹完满了,只差一步元婴......”
“而净涪,”桃枝敏感地察觉到净音的眼皮跳了一下,呼吸也都停了那么一瞬,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桃枝还是察觉到了,“不久前才出关,但听说明年已经可以受比丘戒了......”
比丘戒......
净音重重地一闭眼睛,挺直的背脊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似乎就在桃枝话落下的那一刻,有一座厚重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背上,让他有点难以承受。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净音眼前闪过那一年皈依日后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小童子。
当年净涪才刚拜入佛门,于上师处领受沙弥戒,他已经成功凝结了第一颗舍利子。可现在,净涪都已经准备领受比丘戒了,他这个师兄却得在红尘中打磨......
他还是师兄吗?他还能是师兄吗?!
净音心中种种杂念生出,又化作一重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而他甚至连挣脱的念头都没有。
桃枝似乎不知道净音心中那种种杂思,她清脆的笑声响起:“你也是妙音寺的僧侣啊,你跟我说说,比丘是不是很厉害?”
“和左天行比起来,他们哪个更强一点?”
“你快告诉我,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是魁?”
“左天行?净涪?”
被牢牢捆绑着的净音顺着声音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桃枝那双黑亮的带着笑意和期待的眼睛,他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净涪。”
“净涪吗?”桃枝用被褥蹭了蹭下巴,极其正式地再重复问了净音一次,“你真的觉得是他吗?”
她还特意提醒了一下净音:“你要知道,你现在跟我说的话,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决定。在赌场上,买定离手后就不能反悔了的。我全数的身家都要搭进去的。”
刚才的那话便连净音自己都觉得有点讶异,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左右权衡了一下,很认真地跟桃枝道:“净涪要受比丘戒,就要满足成为比丘的三个条件......”
他其实不太想和桃枝说成为比丘的条件的,但桃枝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有些不太自在,便就将在佛门地界上几乎人尽皆知的那三个条件和桃枝数了一遍,然后又道:“十信完满,进入十住境界的僧侣,修为实力堪比道门化神境的修士。”
桃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净涪堪比化神境,而左天行现如今不过金丹大完满,他们之间隔了两个大境界......”
“左天行是剑修......净涪是佛修......”
最后她似乎是想定了,狠狠一点头道:“嗯,果然还是应该是左天行!”
净音不是一点半点的懵,他好悬没被桃枝带着弄混,很有些无力地问道:“为什么......会是左天行......”
“他是金丹大完满啊,随时就可以突破到元婴境的,他上一次的竹海灵会输给了那个净涪,这会儿肯定不会再愿意输了,不定在竹海灵会擂台赛前就能突破到元婴境呢,成为元婴境修士后,左天行就只差了净涪一个大境界了......不过一个大境界而已,作为剑修的左天行必定能够将这一距离再度缩短,这样算的话,不就是左天行会更厉害一点吗?”
这样近乎胡搅蛮缠的说法居然还很有几分道理,让净音一时间也是找不出话来。
桃枝眼见着净音这副无言以对的样子,不由得得意洋洋地瞥了净音一眼,道:“怎么样?本姑娘说得有道理吧?”
事实上,刚刚那些话还真的是桃枝胡搅蛮缠随口扯出来的话,看似很有道理,却都不是桃枝选择左天行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桃枝不喜欢净涪。
而桃枝不喜欢净涪的原因,就在净音。
哪怕净音和净涪都是妙音寺的僧侣,哪怕她也是第一次听净音提起净涪,但她就是觉得,净音对净涪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几乎让人说不清楚。但这些复杂的情绪里面,她能感觉到净音对净涪的一丝嫉妒。
她没见过净涪,只见过净音。她没和净涪相处过,这些日子和她相依为命的是净音。哪怕她知道嫉妒别人不好,但因为嫉妒那个净涪的人是净音,她便也就站在了净音的立场上,同样嫉妒着净涪,同样对那个净涪感官复杂。
她甚至因为净音对净涪的态度,对净涪生出了一丝不喜。
净音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被褥里露出一张脸的桃枝。
桃枝不过生得周正而已,身量也就一般,头更是因为长年的生活困顿很是干燥枯黄,但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特别有神,时不时更有亮光闪过,极其的有活力。
她不过就是这万丈红尘渺渺俗世中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姑娘......
净音再度垂下眼睑,手指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似乎浸满了情绪的声音极淡,但却很稳很重:“净涪,他是由我负责引领的师弟......”
桃枝一时间怔愣当场,黑亮的眼睛定在了原地。
净音却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只继续道:“他真的很厉害,起码在我看来,他比左天行厉害。如果你真的要掺进这一场赌局的话,那你最好买净涪胜......”
净音的话刚刚说完,外头院门处忽然响起一声很有规律节奏的敲门声。
正在屋里说话的净音和桃枝都听到了这一阵敲门声。
桃枝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是这冷得滴水成冰的冬天,便就是天气适宜的其他时候,她这院子也少有人会上门。
今天这是......
净音听着那熟悉的节奏,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那是一种奇异又笃定的感觉。
他看了桃枝一眼,阻止桃枝下炕,自己拉开了门,又快速地关上门户,慢步走向院门。
似乎是察觉到屋里的人来开门了,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