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思想准备,可是没料到如此情形。我有一个女友,曾被人用刀子强暴,从此之后,再也不让丈夫近身,情绪反常,有时披头散,在家里摔东西。我去看她,她不开门,隔着门拼命骂我。母亲呢,不一样,她是送上门去的。她被派性头头压在身下那种任其宰割的样子,让他倒胃口。他停下,用残暴的手法,用烟头,用绳子,用利器,母亲跟一头动物一样。不,我必须停止想下去,要知道那个光着身子被摧残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啊!我哭了起来。
王孃孃给我擦去泪水,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写你妈,你要照实写,让姐姐们知道,她心里有翦伯伯,并不是丢人的事。你妈知恩报恩,一生有情有义,这就是你妈。”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写母亲,如何写她。母亲习惯灾难,还不如说她始终陷落在灾难里出不来,她在那儿苦苦挣扎,跟自己过不去,并把她这内心的恐惧和黑暗,传染了我,影响了我一生。是呀,有那样的母亲,才会有这样的我,说到底,我身上流着母亲的血。
一般而言,失去自己一生最爱的人的悲伤,可以把这个人的命运彻底扭转,也可以把这个人永远推到悲伤之中,再也快乐不起来。我不能保证自己就会例外。
我喝了一口茶水,想起二姐对我说过,母亲后来一直借拿每月给我的抚养费与生父见面,于是我问王孃孃。
王孃孃说,“你二姐呀,一直是你妈的贴心小棉袄,可是她对你妈管她在‘文革’中参与派性的事不满。她说你妈从未爱过她,相比大姐。借此拒收你生父的抚养费。你妈是没有办法。”
“那我妈见过他。并非等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不,她之前没有见过他。据我所知,的确如此。不然她不会那么痛苦。”
“他不想见母亲?”
“他来找过我帮忙。”
“真的?”
“后来要么寄给我,要么与我见面交钱给我。一直到你十八岁。”花猫跳到王孃孃膝盖上,她抚摸着猫背,说,“我们仨几乎都是一起认识的。他帮你妈抬杠子时,有时是与我抬,我年轻,力气好。他知道我的话,你母亲听得进去。”
“结果呢?”
“你母亲不肯见,说是一见了,就怕管不了自己的心,那一家子怎么办?”
我们的谈话停了下来,因为有送燃气瓶的人来,他从前门敲门,没人应,于是就从后门来。王孃孃说,她忘掉与人约好的,直道对不起。小伙子把厨房里用完的瓶子取下,装上新的瓶子。王孃孃付小伙子钱。我想知道的情况,王孃孃都给了答案,看看时间已快两点,便站起来到屋子里找她。花猫没了那警觉的神态,很亲热地跟着我,舔我的鞋子。
王孃孃谢小伙子,他出了门,她关上房门。
我向她辞行。
“你再坐几分钟,我有东西给你。”
她进到卧室,隔了一会儿,她拿起一块围巾包好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硬壳里是一叠大透明塑料袋,里面竟然是关于我的报道的剪报,还有我的照片。“我妈妈给我的吧。”
王孃孃说,“我与她告别时,她要我亲手交给你。”
我一页页翻,大致从2000年开始,我在国内出什么书,做什么活动,什么书改编电影电视剧,到什么地方,包括我的自传一书由天津电视台改编成电视剧,在北京和重庆的所有宣传,之后两三年又有小说上法院之事,禁书罚款。去年夏天我去罗马领文学奖的消息,母亲全都收有剪报。我这六年到重庆多少次,她从报纸上也都知道。
这沓透明塑料袋,可直接把资料放入。还是我1996年回重庆写自传时买来装资料剩下的。没想到母亲派上了用场。她把历年我从各个地方寄给她的照片,也夹在里面。有一叠撕下的纸片。我打开挎包,取出母亲的那个硬壳红本子来。不错,是本子里撕下的那部分。我小心地把纸片夹回红本子里。母亲记着我生父寄到二姐那儿我的抚养费,还有王孃孃代她去生父那儿的时间和钱的金额。有一笔钱,好像是给生父,里面有一行字,她生病住院,要钱。经此推断,是生父的妻子病了,母亲那个月就没有要钱。
王孃孃说,三个月,你妈妈都没收他的钱,还让我转给他一百元。
零散的纸片上有些字,字迹模糊,我完全不知道母亲记的是什么。大概只有母亲自己清楚。
母亲每天买报纸,亲手剪下有关我的消息。我一直认为母亲不够关心我,母亲对我成为一个作家,并不是很在意。可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了解母亲。在母亲心底,她是多么在意我,可以想象在那些我遭遇官司很压抑的时刻,母亲想必也一样,不然她不会在电话里对我说,“六妹呀,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
夹子里我的照片,都是1989年我在北京时的,我都忘掉什么时候寄给母亲的。那一定是出国后,我洗了照片寄给母亲。母亲把这些照片按时间先后分类夹着。
王孃孃说,那段时间,你妈妈常常是白天里坐立不安,晚上整夜不合眼地担心你。天天看电视,跟我看报纸,那段时间你妈妈跟我学了好些生字,一篇报道都能看完。直到你临出国前,才有你消息,知道你平安。
我无语,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泪水汹涌而来,要把我淹没掉。
母亲在我后来回重庆看她时一点也没提这些事,母亲得不到我音讯的那大半年,不知道她有多担心,多恐惧!
一个多月前,我去看母亲,我要扔掉她抽屉里那些旧报纸、纸片和橡皮擦之类的东西。我的行为几乎是专制的。母亲不高兴,不要我扔。可我还是趁她不注意时全部倒掉。记得当时她紧张地看着我。
母亲的紧张,我现在都能感觉到。她紧张的绝非是全在意那些旧东西。母亲心里装了多少秘密啊多少白天夜里都不能安心的东西!于是我对王孃孃说出心里的想法。
“六妹啊,我想应该告诉你,你妈妈知道你和小姐姐的事。”王孃孃艰难地说。
我尖声叫出来:“不,不可能。”我和小姐姐一直对家人保守这个秘密,就是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我感到手脚都在抖,思维在这一瞬间停止。
“两姐妹跟一个男人,可苦了我的两个女儿啊!”王孃孃说,“这是你妈妈的原话。”
那个人,在1992年,跟我回重庆,在六号老院子里住过,1996年又跟我回去,住在母亲的新房子里。母亲始终与他有距离,之后我再也未带他回去,直到这次他去给母亲奔丧。母亲心里端着一碗清澈如镜的水,照着他。作为母亲,她有预感,我这个男人会成为我命中一劫!
记得有一天我和小姐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在一边看着说:“你们两姐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子,世人有一天知道,定会为之惊叹!”
那是小姐姐刚到伦敦不久,那个晚上树静云淡,一抹夕阳映在我们的脸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