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9月13日,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毁,并未传达文件,也没有游行,可消息在老百姓间传开“晓得吗?林副主席出事了,他死了”。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有中央“红头绝密”文件下达。
老百姓议论纷纷,“原来林彪这个龟儿子,好坏呀!自己跑了吗就算喽,还要把黄(黄永胜)鳝、泥鳅(李作鹏、邱会作)也要带跑喽。”“他真是个背信弃义的东西,他敢背叛毛泽东,敢投靠苏修帝国主义,是大叛国者!”“人算不如天算,飞机油不够,迫降时爆炸起火,机毁人亡。活该!”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林副主席那飞机是被人打下来的。
整人害人者有此下场,真是大快人心!国家总理周恩来抓住机遇,大力推进领导干部的解放,使一大批被关押、被迫害、被打倒的党、政、军领导干部,获得平反昭雪和恢复领导工作。1973年邓小平恢复国务院副总理职务。他的复出,使一些派性中被整治的人,问题轻的人也得到释放。母亲闻讯,不断地跑轮船总公司和公安局,替翦伯伯和他妻子叫冤,翦伯伯被放出来,继续在拖轮上工作;他的妻子被追认为烈士。翦伯伯与母亲来往密切,两人有感情,可是翦伯伯被抓时,被造反派专踢下身,生殖器和腿受伤。1980年年底母亲退休后,两人很少见,不过约定每年翦伯伯的妻子忌日,他们都去沙坪坝公园红卫兵墓区。母亲都做上凉面带上苹果桃子、一小瓶白酒一束菊花到翦伯伯的妻子墓碑前。
母亲对墓里亡灵说话,一边将白酒洒在碑前。翦伯伯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一次他对我母亲说,他老婆生前对我母亲很嫉妒,不让他提起我母亲。母亲说,之前她对我那样愤恨,没想到她临死前居然那样信赖我。1980年开始清理阶级斗争队伍,抓在“文革”中打砸抢漏网分子,人事科科长被投进监牢,岳芸“文革”前期整人厉害,后来她虽被整治,可清算时不管这些。最后刑事罪免掉,因为她神经不正常,据说送到了精神病医院。
都是下午两点到,近五点离开,一起坐公共汽车到朝天门码头,他们在这儿分手,母亲坐到弹子石的渡轮,翦伯伯坐到白沙沱的渡轮,风雨无阻,几年如此。
母亲这天准备了祭品,按时到了坟前,可是没有等到他,就明白他出事了,直接去了莫孃孃家。那天下着小雨,母亲手里有伞,可是母亲情愿淋着雨,莫孃孃从未见过母亲那么失魂落魄,嘴里喃喃说:“他走了,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莫孃孃马上明白什么事生了。她用干毛巾给母亲擦头脸上的水珠。她按母亲坐下,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后,听母亲说完事情经过后才说:“可怜的人,一直不再婚。他心里一直装着你。”
“可是我连身上一根汗毛也不能给他,我的心装着丈夫和儿女,没有空地了。”
那是1983年秋天。天色很晚了,莫孃孃要留母亲住下来,可母亲说,“我得回去,否则你妹夫会牵挂,睡不好。”
翦伯伯是在妻子忌日前日突然中风死在船上的。他的儿子去看过莫孃孃。莫孃孃说,他是个有志气的人,从云南考大学出来,做了几年机关公务员,就到海南下海,现在做公司做得很大,可还是不忘恩。
我告诉莫孃孃,母亲的这个干儿子花巨资请和尚念经。
莫孃孃说。“这孩子呀,他以前就说过,日出日落,自有定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恩情不能不报。”
4
母亲与翦伯伯的事,在船厂的流言蜚语最多,小姐姐的第一个丈夫知道,小姐姐就知道,觉得没脸面。家里哥哥姐姐都见过翦伯伯,他来过家里吃饭,父亲待他像亲兄弟一样,让哥哥姐姐们不解。父亲是大气魄的男人,他也最了解母亲,占据母亲心的人是我生父,并非翦伯伯。翦伯伯就像母亲的一个兄长,二十年情谊下来,就跟自家人一般。
翦伯伯死后,不知母亲与他的遗体告别没有?他的儿子按照之前父亲的叮嘱,把他的骨灰撒在朝天门到白沙沱的一段长江里,母亲是否在场?母亲想必知道,他会如此做的原因,这一段江水皆与他与她之间的故事有关。他是宁波人,又是独子,他的儿子也是独子,对祖宗一套不当回事。
想一下,母亲从1964年认识翦伯伯,到翦伯伯去世之间,母亲已年过四十,不再拥有女人最好的日子,枯萎了,并一步步变成一个老妇人,街上最普通的老太婆。可是翦伯伯对母亲却心意不变,说明他是真的爱着她。我记忆里的翦伯伯,看母亲湿热的眼光,小女孩的我,都有所觉。母亲那时已不好看了,都没有女人线条,她因长年体力劳动,身体走形,腰成黄木桶粗,可是在翦伯伯眼里,她仍是美的。他爱母亲是爱母亲那颗心。他不在了,母亲肯定去过庙里为他点灯,这是母亲表示悲哀的方式。
母亲失去翦伯伯之后三年,又失去我的生父。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带着我,进城中心认父。我完全不认他,不仅如此,我故意冷漠他,甚至故意与母亲作对,对她进行同样的处罚。母亲和他怎么可以等十八年才告诉我身世,周围人都知道的秘密,仅我一人蒙在鼓里,把我当作大傻瓜。
母亲那些年是如何度过来,我不知道。我离家出走,好些年没有音讯,后来除了与二姐有少而寡的几封信,也未返回她的身边,事实上,从那之后,就从未回到她的身边过。她也失去了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是啊,那些年母亲睡着也是大睁着眼,她迅速老去,牙齿掉得更厉害,背驼得更厉害,她的心比黄连根还苦,以至于我后来回到她身边,她绝口不提那段时间,就是一个证明。我不止一次现,母亲看电视常看到屏幕上起麻点,双眼还盯在上面。房间里一直开着灯,也许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有可能她怕黑,有可能她需要一些声音,填满脑子,才不被另外的声音占领。母亲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她内心深处没准一直在回避着什么?
在莫孃孃看来,母亲真是活得苦而冤。
莫孃孃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因为只有她知道这些秘密,也可像母亲一样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去。可是什么原因让她改变想法呢?于是我问她。
莫孃孃说,她最看不得一些人对母亲的态度。
二表嫂与二姐上厕所,看见我们,就走过来。我介绍二表嫂与莫孃孃,莫孃孃说她早认识了,昨晚她们睡一床呢。
二姐把我叫到边上,说:“六妹,莫孃孃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最后一次在我们家,与我们大吵。”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她嫌妈妈吃得不好。”
“那可能是真的。”
“岂能听妈妈一面之词?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她来言。”
“所以,你把她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