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看着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郡主坦然自若,理直气壮,倒也算是难得的了。只可惜,你虽然颇有见识,心怀大义,但凡夫俗子却不会像你这么想,你拦不住他们,更无法做出改变。”
他收起笑容,转而一字字的道:“你要倒大霉。”
很笃定的语气,陈述着事实,却更让人惊惧。
千柔脸色一变,目光闪烁不定,交替闪过脆弱、担忧、惧怕。
旋即,她突然佛至心灵,看着老和尚眼睛一亮,连忙欠身道:“求大师救我。”
老和尚摆手道:“别求我,我救不了的。小事、个人运势能算出来,但个人际遇、天灾人祸乃是天机,根本没法子掐算。我只能知道你即将遭噩运,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对付你,也算不出他们要使什么手段。”
他一笑,声音中似乎有幸灾乐祸之意:“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等霉运上身。”
千柔盯着他,沉默了半晌道:“那么,大师能帮我化解劫难吗?大师寻上门来,应该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老和尚摇头道:“当然不是。”
见千柔目露喜色,他接口道:“素闻你家的菜肴与众不同,时有新品,我是来化缘吃好东西,好好享受的。”
千柔愣住了,莫非,这也是同道中人,是个吃货不成?
见她呆呆怔怔,老和尚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将桌子拍得啪啪响,旋即道:“你也别愣着了,我人在这里呢,你将我招待好,说不定我会大慈悲,助你一臂之力。”
千柔烦恼又无奈,只得招手让妙音过来,吩咐她让人多弄些吃食过来。
等吩咐完了,千柔给自己做了一番思想建设。
经历这一番交谈,千柔已经能够确定,来的这个和尚,应该是友非敌。
至于自己即将倒霉的事儿,有可能是他信口雌黄,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前一种,根本不足为虑。
如果是后一种,正如老和尚所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拭目以待吧,就算担忧、惊惧,又能如何呢?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这么一想,她反倒慢慢镇定下来了。
老和尚在一旁见她脸色变来变去,最后竟安静下来,不由得笑起来道:“你的定力,还是挺不错的。”
千柔叹息道:“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天由命,不镇定,又能怎么样呢?”
看那老和尚一眼,转而道:“算了,不提这些了,你准备穿这样的衣服享用美食吗?”
老和尚翻了个白眼,哼道:“不行吗?”
千柔见他翻白眼,觉得好笑,勾着唇道:“行,你老人家愿意怎么干,都由着你,谁叫你看起来老神在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呢?”
高人嘛,就是不走寻常路的。
老和尚一笑,指着千柔道:“这么好说话,好,现在世外高人命令你也进来,陪我一起吃。”
千柔苦着脸道:“你老人家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孕妇呢,闻不得您身上的味儿。”
老和尚哼了一声,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却说了一句:“算了,我不跟你较劲了,不就是换衣服吗?有多难呢?”说着便看向妙音,扬起下巴道:“小丫头,前面带路。”
妙音呆了一下才答应,整个人都傻了。
怎么回事呢?明明这老和尚跟千柔只是初见,但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相处得很好,是旧相识一般。
这种事儿,竟然也会生,也忒奇怪了。
她也只惊诧了一瞬,旋即想,自家夫人样样好,搞定个老和尚,简直不叫事儿。
这么一想,她心中又释然了。
一时老和尚随着妙音去了,再回转时,不但衣服换了,连脸都洗了一遍,看起来清爽很多,气味也只若有若无。
再过一时,侍女们将吃食端了上来,有卤水牛肉、八宝鸭、鱼香肉丝、片烤鸭卷饼、手撕鸡、水煮鱼片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老和尚一见之下,乐得眉开眼笑,拍手道:“不错不错,鸡鸭鱼都上全了,做法也新颖,我喜欢。”说着抓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一众侍女见他一个出家人,竟然大口吃肉,都觉得画面太美,不敢直视。
虽然这些菜肴是他让上的,但大家心里都过不了这道坎儿。
倒是千柔很淡然,面不改色看着,还笑着道:“大师慢点吃,不要噎着了。”
老和尚咽下一块鸡肉,笑着道:“没事儿,旁的干不好,吃东西我最在行的。”
目光在一众侍女身上流转,旋即道:“你这些丫鬟看不惯我这样呢,佳禾郡主,你给她们讲一讲佛道。”
千柔苦着脸道:“你老人家太瞧得起人了,我乃红尘中一俗人,哪里懂你老人家的佛道?还是你亲自讲吧。”
老和尚笑眯眯的道:“素闻你见识不凡,今儿个一见,倒不算差劲,别妄自菲薄,我看好你。”说着继续吃菜,目光却盯着千柔,露出催促鼓励之意。
千柔无法,只得看向妙音几个,胡乱道:“我曾经听说过一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诗的寓意,是说世上本来就是空的,世间万物,无不是一个空字。心是空的,就无所谓抗拒外面的诱惑,任何事物从心而过,不留痕迹。既然一切都是空,吃点荤菜,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说到这里,倒渐渐来了点精神,意有所指的道:“有些人倒是日日吃斋念佛,实际上,心里说不定挺龌蹉的。有些虽然表面上放荡不羁,但心是好的、善的。这后一种人,自是比前一种强了不知多少倍。所以,凡事不应该流于表面,应该透过表相看本质。”
这番话胡诌出来,一众丫鬟都晕了,似懂非懂、似悟非悟。
老和尚却是一脸惊喜,看着千柔笑着道:“哎呀,你的悟性,比我想象的还要高。这样,你跟着我出家吧,我收你当个关门弟子。如此,一则能避祸,二则将来若是能得道,必定会修成正果的。”
千柔嘴抽了一抽,正要答话,妙音已经露出警惕的神色,扯着嗓子道:“夫人,你千万别听他忽悠,这人肯定是个大骗子,想白吃白喝还不算,还想将你拐走卖了。你若是上当了,小姐少爷和老爷不知多伤心呢。”
老和尚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冷哼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大骗子?这称呼倒新鲜。”
千柔也是哭笑不得,先看向妙音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别担心,我心里有分寸。”
安抚了妙音,又看向那老和尚,欠身道:“多谢大师看得起,但我早说了,我是个庸俗的人,根本不可能看破红尘,大师想找关门弟子,还是另觅贤能吧。”
老和尚倒也不勉强,只是撇嘴道:“我跟你说,你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将来必定会后悔的。”
千柔淡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红尘有悲欢离合,有苦,但也有乐,有她眷念的儿女,深爱的男人。
今生今世,情愿就这样过下去,没有一丝遗憾。
千媚打头阵,文氏、杜家等推波助澜,有关千柔是妖孽的流言满天飞。
之后,大街小巷突然多了些将士,遇上说话邪乎些的,问几句,竟直接将那起头之人带走了。
这么一来,大家都只敢说暗地里说悄悄话,没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千柔了。
千媚急得没法子,偏偏千柔很沉得住气,她寄予厚望的净明方丈没有讯息,赵姨娘踪影全无。
种种不如意,让千媚渐渐急躁起来。
但很快她就觉得,上天还是站在她这边的,喜得不行。
七月初,京城以东,三百里开外的襄州,连下五天五夜的暴雨,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老天爷仿佛怒了,将雨水往下倒,一刻都不停歇。
一声雷鸣般的轰响,江堤破了,江水咆哮冲出,两江的百姓遭了殃,哀鸿遍野。
十几个县遭受水灾,死伤无数。消息传进京城,朝廷震动。
大街小巷却开始流传出骇人听闻的流言:佳禾郡主被揭穿了真面目,恼羞成怒,使出报复手段,洪水令,百姓民不聊生。
齐逸峥急红了眼,急召文武百官进宫商议救灾事宜。
熬了一宿没合眼,听闻高祈瑞禀报说,已经消解下去的流言再次满天飞,且这一次更离谱,齐逸峥大怒道:“此乃天灾,跟佳禾郡主有什么关系呢?大燕幅员辽阔,一时这里干旱,一时那里水涝,风调雨顺的年景少之又少。”
高祈瑞苦笑道:“这个道理皇上明白,臣明白,但凡夫俗子们不明白。偏偏时机凑巧,郡主名声才刚有瑕疵,就起了这样的风波。这事儿出来了,有心人一蛊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齐逸峥闻言十分烦躁,踱了几步,咬着牙道:“先尽全力赈灾,将伤亡降到最低。过两天朕下罪己诏,将这次水灾的罪过揽到朕自己身上,这总行了吧?”
高祈瑞吃惊的道:“万万不可,罪己诏虽然能破局,但于帝王而言是污点。这样,先赈灾,臣细细思量一下,看有没有稳妥的法子。”
齐逸峥叹气,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两人商议着,丝毫不知道,已经有危险朝千柔袭去。
襄州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静安县却是晴空万里,并没有被波及。
襄州江堤决口的次日,天蒙蒙亮时,县令住处的门前,却已经聚集了十几个汉子妇女。
他们衣衫陈旧,鬓凌乱来到门前,当着门房诧异的目光,在人家还没出口喝斥驱逐时,直挺挺跪下了。
领头的是个中年妇女,一张嘴十分利索:“佳禾郡主,求求你,大慈悲,饶了我们小老百姓吧。大街上到处都说你是妖孽,你要使坏报复,冲着揭露你的人使去,为什么要祸害我们平头百姓?”
她一行说,一行哭道:“我娘家是襄州的,如今生了这样的事儿,只怕没一个人能活着。”
她嗓门很大,在这里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喊,顿时附近的老百姓就被吸引来了。
短短一会儿,门前就聚集了上百人,乌压压的一大片。
李靖行在静安县的风评还是很好的,无奈这一次对手太狡猾,直接将千柔定义为妖孽。
之前还好,虽然有流言,但到底只是指控千柔太出色了,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庶女能有的表现,没有旁的佐证。
如今,虽然也没有证据,但襄州大水灾,却是给了可趁之机。
百姓们是最怕妖邪作祟的,故而,有不少人竟然被蛊惑了,晕了头,也站出来跪在了大门口。
门房一看不好,佯怒着要拿棍子赶人。
这下可不得了,那妇人哭得更凶了,往地上一趴道:“大爷就打死我吧!反正我娘家的人都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这模样,门房的棍子如何下得去,反而还出了一脑门子的汗,飞一般往里面报信去了。
千柔因为怀孕,加上近来风起云涌,直觉会有大事生,心里很有些担忧。
李靖行自从得知襄州出事,心里也沉甸甸的,生怕毁牵连到千柔头上,很担心千柔的处境。
另外,他如今一心扑在民生上,还要操心灾民及本县的江堤情况,越忙碌忧虑了。
故而晚上两人都没睡好,直到夜深倦极,才合上眼睛沉入梦乡。
至于那老怪和尚,换着新衣衫,吃着鸡鸭鱼肉,倒是过得挺自在悠闲。
如今,外面人声鼎沸,仿佛要闹翻天,李靖行、千柔一起被惊醒了。
李靖行连忙起来穿衣,安抚了千柔两句,自己出来看情况。
等听到外面有人来闹,口口声声说大洪水跟千柔有关,要千柔给个交代,李靖行脸色一变,又紧张又惊惧。
他定一定神,让门房去通知妙音,这才脚不沾地出去了。
——情况未明,他自是会极力应付,但这世上,最能维护千柔的,始终是齐逸峥。
事到如今,不得不向那个男人求助了。
他并不觉得丢脸,只要能护千柔无恙,面子什么的,说实在的,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门外,此刻已经聚集了将近四五百人了。
当李靖行走出来的时候,委实吃了一惊。
只是片刻功夫罢了,怎么就涌来这么多的百姓?门口已经跪了不少人,而且百姓们还有在不断涌来的趋势。
见李靖行出来了,静安县本地的百姓们都叫喊起来,有跟李靖行打招呼的,有惋惜他娶了妖孽的。
李靖行这时已经历练出来了,早已不是之前的纨绔浪荡子。
何况,他心底明白,这是非常时期,紧张无济于事,倒是要泰然处之,才能护住他最爱的女人。
不错,千柔的确非真正的千柔,但那又如何呢?跟千柔成亲这么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虽然她来自于异世,但他知道,她的心,比谁都美好。
想谋害她,得从他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他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流转,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妇人,唇角抹过一抹肃杀的冷笑:“夫人这是做什么?有冤去衙门诉去,跑到我家门口跪什么?”
那妇人睁大双眼,用一种柔弱无助的表情看着他,哭天抢地道:“去衙门有什么用?李县令,你家里那个是个妖孽呀。”
旁边有人接口道:“如今只是襄州受灾,若不将妖孽处置了,只怕旁的地方也会遭受报复。”
这话一出口,人群立刻炸开了锅,看热闹的人都往前面涌,纷纷在门口跪下了。
人群中,有个静安县本土的老叟,越众而出,朝李靖行道:“大人,你是好官,来了静安县之后一直以百姓为本,做了很多好事。你的功劳,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叹了一口气,转而道:“但你命运不济,娶了个妖孽为妻,哎,如今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交出顾氏,给大家一个交代。”
李靖行冷笑道:“我妻子乃是佳禾郡主,封号是太上皇亲自赐的,大义之名天下皆知。太上皇在位时,内人以一曲《精忠报国》成名,天下传唱;新婚不久,京郊遭遇大雪灾,内人拿出嫁妆赈济,还不辞劳苦亲赴灾区,活人无数;玉欣公主领头成立善心堂,有内人的功劳;我妹妹安王世子妃上折子,请求成立女子医馆,内人也从中策划过。我乃世人皆知的纨绔,因为内人劝诫督促,才能有今日的局面。就连她教导出的长女,也有郡主封号。近年来虽然相夫教子,没有什么功劳,但仍旧用心经营红妆楼,收入皆归于国库。内人苦心经营,到头来,竟换来这样的对待吗?”
他冷笑一声,接着道:“你们在这里厮闹,往我娘子身上泼脏水,处心积虑对付一个心怀大义的女子,良心何在?”
他越说语气越高昂,青筋爆出,气势十足,声音无人能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