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乔氏走了后,林太太的目光,在谢韵、林诗意、乔慧芳身上一转而过,带着冷淡和从容。
她咳嗽一声,淡淡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心太狠了?”
三人愣了一下,屋内的气氛,仿佛凝滞了一般。
过了一瞬,却是林诗意先开口道:“怎么会呢?玉兰已经身受重伤,一张脸血肉模糊,就算活下来,也不过是受煎熬罢了。祖母这样安排,于她而言,说不定还更好一些。”
林太太沉声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另外,她活着,事情就有了反转的余地。她活着,只要玉欣公主想,总能从她口里问出话来的。倒不如就这样,死无对证,只要咬死了珠链断开是意外,谁都不能扭转。”
林诗意这才领会到林太太的深意,不由得暗自叹服。
不错,乔玉兰若是活着的话,事情不会轻易了结。
但凡有一星半点对玉欣不好的话传出来,玉欣说不定会想方设法,逼迫乔玉兰承认自己是存心算计,好为自身的残暴开脱。
但乔玉兰若是死了,她的遗言,便能任由自己这边的人编造了。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就因为不小心弄断了珠链,导致李蕾儿跌了一跤,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样凄惨的故事,传出去,玉欣的声誉会受到影响不说,当事人李蕾儿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议论声的。
哼,李蕾儿不是一心一意,想攀上齐表哥吗?有这桩事儿横亘着,她岂能继续若无其事,摆出娇憨无辜的款儿?
林太太见她目露了然之色,心中幽然叹息。
说起来,林诗意的天赋,真的挺高的,不但长得眉眼如画,人聪慧,琴棋诗画学得精湛出色,就连心计,也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只可惜,齐逸峥下了旨,不允许近亲通婚,要不然,谁能胜过林诗意的心计和聪慧?
哎,一颗好苗子,却没法子挥作用。
她忍住心中的惋惜,将目光投到乔慧芳身上,定一定神,放缓了语气道:“慧芳,你别怪我心狠,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只能这么选。再说了,动手的是玉欣公主,那是皇上亲姐,我实在不敢想象,玉兰活下来,要受多少苦。”
成大事者,要懂得取舍,不拘小节。
乔玉兰今天施展的手段,虽然起到了效果,但让自己深陷泥潭。
但私底下,林太太其实觉得,乔玉兰死得其所,并不惋惜。
毕竟,乔玉兰一出手,就起到实质性的效果,算是极其不错了。
寻个跟齐崇光年岁相当的女孩,于她并不是难事。
林太太觉得,乔玉兰干得不错,就是运气背了点,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林太太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策,却不避着乔慧芳,是因为在她心目中,乔慧芳的心计,一向在乔玉兰之上,资质也比乔玉兰更强一些。
她是十分看好乔慧芳的,要教乔慧芳学会舍弃,学会心狠,学会有所为,有所不为。
想要在后宫那种地方脱颖而出,得到君王的眷顾和无上的荣耀,除了貌美如花、才学出众之外,心计不可或缺。
乔慧芳闭一闭眼,含泪道:“老夫人放心,慧芳虽然愚钝,却也明白玉兰闯下大祸,惹恼贵人,活着也不过是煎熬。且她受伤那么重,就算极力抢救,也未必能保住命。如今,她能再贡献一点价值,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林太太见她双目含泪,一副悲不自胜却又深明大义的模样,心底更满意了。
虽然林太太盼着乔慧芳能有心计一些,但到底乔慧芳才十岁,如今生命垂危的,又是她的堂妹。
她若是一点眼泪都不流,神色自若,就太凉薄了。
如今,乔慧芳虽然心中悲痛,但说出的话却井井有条,知道取舍决断,算是极其不错了。
林太太选中她,除了想跟千柔打对台,也为了林府的前程。
如今瞧着,这个女孩骨子里,还是有几分重情的。
来日,乔慧芳若真有幸成为人上之人,有幸登上凤位,知道感恩,知道念林府的好,最好不过。
林太太想着,唇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纹来,便安慰了乔慧芳一番,让她不要将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好好提升自身才能,静待来日绽放光彩。
等都说完了,林太太这才命她跟林诗意下去歇息。
等两个小的走了后,林太太这才将目光投向谢韵,皱着眉道:“谢氏,我让你带好三个孩子,你怎么回事?怎么等局势定了后,你才现不对劲?”
林太太自然知道这事儿怪不到谢韵头上,不过是借此作,给谢韵下马威罢了。
谢韵身份显贵,嫁进林府后,不像其他两个儿媳那么好拿捏。
如今,有了机会,林太太自然要把握利用的。
谢韵泣道:“媳妇一直十分留心,但几个孩子都去了园子里,媳妇如何能猜到会生意外?公主府的下人训练有素,事情生后,直接奔着玉欣公主和佳禾郡主去了,其余的风声一点都没透露。直到玉兰身受重伤,公主府的人才来通知媳妇,让媳妇离开。”
林太太哼了一声道:“不管怎么样,这事儿算是你失职了。还有,你既然嫁进我林家,今后自当以我林家利益为重,这一点你给我记牢了。”
谢韵连忙点头,给林太太表忠心,言明以后必定以林太太为先,这才让林太太脸色缓和了些。不提林家种种,且说玉欣大威风,将乔玉兰弄得半死不活后,就让侍女去给众宾客致歉,自己则回去陪伴千柔,一起照料蕾儿。
玉欣是心实之人,掏心掏肺对待蕾儿,拿蕾儿当女儿一般对待。
如今蕾儿生死未卜,她自然没什么心绪主持宴席。
虽然她是主人,但以她的身份,任性一次,算不得什么。
蒋毓也是满心担忧,也陪着一起等待。
众贵妇、小姐们之前已经得知生了意外,议论纷纷,有心告辞。
等到侍女出来说话致歉,那有眼色的就站起身来,说家中有事要回去,其余人等会意,也忙附和要走。
不到半个时辰,宾客散尽,前厅安静下来。
千柔对外事一概充耳不闻,只坐在蕾儿床榻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蕾儿。
齐崇光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色跟千柔差不多。
一时,侍女们将药端了上来。
以蕾儿如今的状态,喂肯定是不可能的。千柔让人将蕾儿扶住,自己以唇相就,这才将一碗药喂了下去。
等喂下后,见蕾儿脸上还是没有血色,齐崇光便着了急,忙拉着尹青云,让他给蕾儿诊脉。
诊过后,尹青云面有难色,皱着眉说,大脑受伤本来就不比平常情况,得慢点观察才行,短时间内难有成效,让大家做好思想准备。
众人见他语气郑重,一颗心不免提了起来。
不多时,就有内侍过来,送了一大堆珍贵药材,又传了齐逸峥的话,让尹青云就留在这里,专心照料蕾儿。
尹青云本就有此意,闻言自是点头应了下来。
又过了一时,李靖行愁容满面赶了来。
千柔正惶恐无助,一颗心慌乱得无法自控,见他过来了,抱着他哭了一场。
若是旁的事情,她可以很从容很淡定,但如今受伤的,是她的心头肉,她岂能不害怕担忧?
李靖行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抚,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受伤的是他的娇女,还弄得昏迷不醒,他岂能不痛惜?
千柔哭了一场,泄出来,这才略微定了定神,向玉欣致歉道:“今儿个本是姐姐的好日子,却闹成这样,我心里实在歉疚。”
玉欣摇头道:“你说这个话,就是跟我见外了。你该明白,蕾儿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跟薇薇差不了多少。”顿了一下,看着千柔,又道:“蕾儿这伤势,最好在公主府静养。我让人给你收拾间屋子,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吧。至于李公子,乃是朝廷官员,若是方便的话,留两天无妨。若是有事要忙,只管忙去,这里我自会照应的。”
李靖行连忙欠身,向玉欣道:“多谢公主。”道完谢,一面扶着千柔的肩膀,轻轻安抚着,一面看向玉欣,问起内情来。
千柔之前对外事一概充耳不闻,此时也勉强自己镇定一些,打叠起精神看向玉欣和蒋毓。
玉欣正要讲时,有侍女来报,说是齐逸峥亲自来了。
众人只得先止住话头,预备迎驾。
一时齐逸峥穿着明黄色龙袍,脚不沾地匆匆进来了,直接先去看了蕾儿的状况。
见素来灵动狡黠的小丫头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右脸颊上、额角涂满了药膏,齐逸峥本就阴沉的脸直接黑了,痛惜不已。
他给蕾儿压了压被角,动作十分轻柔,又唤过尹青云问了一番,得知情况未明,只能静候佳音,叹了一口气,让尹青云好生照顾,想要什么药材只管说。
等吩咐完了,他才有心思,迈步走到外间,也看着众人,问起事情的经过来。
玉欣自是竹筒倒豆子,直接将事情讲了一遍,末了瞪着齐逸峥道:“上次是那杜月香,如今又来了一个乔玉兰,都是你小舅子家的亲眷。哼,你娶的先武王妃,崇光的生母,我瞧着还不错,倒是配得上你,怎么林家那些亲戚,却不着调成这样?且我听说了,那乔玉兰,还有个叫什么乔慧芳的,被林家接进府整一年了。林太太对待这两个女孩,十分尽心,不比对嫡亲的孙女差。如果说这事儿跟林家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说乔玉兰没有受人影响蛊惑,我真是一点儿都不信。”
千柔听完失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事情一生,她整个人都慌了神,一门心思死守着蕾儿。
虽然之前玉欣跟蒋毓在外面闹出的动静很大,但千柔一点儿都没关注,充耳未闻。
如今才晓得,原来蕾儿跌倒,竟不是意外。
千柔忍不住身子颤,狠狠咬着唇,才没有将心中对乔玉兰的辱骂泄出来。
齐崇光却是愣住了。
之前他并没有深想,如今被玉欣点破,他恍然惊觉,原来,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其实,有丝丝缕缕的牵扯。
他心底,对玉欣一向是十分信任的。玉欣说,乔玉兰确实是存心算计,这一点,他并不怀疑。
上次杜月香的事儿,杜月香自己承认,确实存了私心。
这背后,真的跟林家人没什么关系吗?林家真的无辜吗?玉欣不相信,他忍不住,也疑惑犹疑起来。
齐逸峥神色冷厉,眼中露出腥红色的杀意,沉声道:“乔家那贱人,皇姐怎么没直接弄死呢?放她回去做什么?哼,小小年纪就狠辣成这样,皇姐怎么不为民除害?”
爱屋及乌,他对蕾儿,一向是很疼爱的。且因为蕾儿是千柔第一个孩子,他在江南接触时,蕾儿不但不怕他,反而对着他格格笑,让他一颗心都柔软下来。
加上他一直拿蕾儿当儿媳看待,自是对蕾儿另眼相待。遇上齐崇光跟蕾儿争锋,他反而站在蕾儿这边,一颗心偏得不行。
这一年多来,蕾儿和薇薇不时到宫里走动。两人年纪虽然小,但活泼灵动,十分有趣,真仿佛小棉袄一般,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相比之下,对千柔其他两个儿子,他的感情,就淡得多了。
如今,听说有人胆敢伤害自己视若珍宝一般的蕾儿,齐逸峥岂能容忍?自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好泄心底的不满和怒火。
玉欣扬着下巴,冷笑道:“你放心,她已经离死不远了,就算活下来,也是容颜尽毁,身体残败不成样子。”
齐逸峥听她信誓旦旦,这才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害了蕾儿的人,若是还想安生,朕绝不答应。”
这时,玉欣却将下巴投向齐崇光,皱着眉道:“说起来,虽然是父子,你也是按太子的规矩教导的,但你这心性,有些优柔寡断,比起你父皇却是差太多了。”
之前她正在气头上,齐崇光跳出来,说不要弄出人命的话,玉欣记忆犹新。
这会儿想起来了,自是毫不留情,有什么就说什么。
齐崇光脸不由自主红了,低下头默了一瞬,低声辩解道:“我之前不知道是乔玉兰害蕾儿,这才多了一句嘴。再者,我也是为了姑姑的名声着想,怕姑姑将事情闹大了,来日旁人会说闲话。”
玉欣柳眉一挑,沉声道:“名声罢了,何必放在心上?被人说几句闲话,是会掉块肉还是会吃不下饭?有仇不报才可笑,才会如鲠在喉日夜难安呢。崇光,我逾越教导你两句,人活一世,从来都不能万事周全。遇事时,想清楚自己最在乎的是什么,最起码,不要让自己后悔不痛快。至于其他的,根本不必在意。”
齐崇光听了这番话,心中似有所悟,又被齐逸峥冷厉的目光一扫,低下头无言以对。
千柔这时已经回过神来,红着眼圈道:“我倒觉得齐公子没做错,那乔玉兰,我恨得不行,但到底是个小姑娘,惹的事儿罪不至死。”
她叹了一口气,带着歉疚道:“若是因为这桩事儿,让姐姐落一个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名声,我于心何安?若是那乔玉兰伤重不治,来日旁人议论起来,必定偏向她,姐姐和蕾儿名声却会有瑕疵。我知道姐姐不在意,但姐姐付出这么多,搭上自己的名声为蕾儿出气,我如何承受得起?”
齐逸峥见她落泪,心中痛惜,却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说到底,彼此成长的环境不一样。
他与玉欣乃是皇室出生,骨子里,天生就有那种“谁让我不痛快了,一顿鞭子打死”的冷傲观念。
在他们看来,对于敢惹到自己头上来的那些人,纯粹是自己作死。
既然要作死,直接成全了,一条人命罢了,根本就不值得在意。
但千柔不一样,她是庶女出身,从未觉得自己比旁人高贵,更不会漠视人命,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
蕾儿受伤,千柔比谁都心痛,但她并没有那种杀了乔玉兰泄愤的念头。
这是她柔软的一面,但他并不觉得不好,反而觉得,她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之后,还能保持一颗纯真善良的心,难得可贵。
他爱她的全部,连她如今流露出的软弱慈悲,他也觉得与众不同,觉得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理所当然,觉得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该是他的心头好。
心思转了一转,齐逸峥温声道:“你放心,此事是林家那边的人弄出来的,朕自会出头打点妥当。即便那乔贱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绝不会牵连到皇姐和蕾儿身上来。”
他的语气太过温软,令齐崇光忍不住心一抖,抬起头来看时,见齐逸峥看向千柔的目光,带着专注和温情,仿佛整个世界,只看得到千柔的存在一般。
这一刻,齐崇光终是万分确定,原来,父皇真的很爱佳禾郡主,将她视若生命一般。
就是这份情意,让母妃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吗?
他并不懂男女之事,但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增加,对于外祖母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心里懵懵懂懂,倒是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
平心而论,父皇恋上佳禾郡主,似乎,并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母妃过世甚早,嫁给父皇,才陪伴了父皇两年的时间。
父皇有血有肉,又是这样高贵的身份,恋慕他的人,数不过来。
这样的形势下,父皇似乎不太可能守着对母亲的痴恋,寂寥过一辈子。
没有佳禾郡主,也会有别人吧?会有一个人,慢慢占据父皇的心,然后,在日久天长的相处中,让父皇渐渐淡忘对母妃的情意,投入到新生活中吧?
且一直以来,佳禾郡主对待父皇时,总是谨守礼仪,似乎并不像外祖母说的那般,故意若即若离,好令父皇离不开她。
外祖母还说,蕾儿在他面前时,故意表现得与众不同,说蕾儿是受了佳禾蛊惑,故意为之,好吸引他的目光。
但他自己跟蕾儿相处时,总觉得蕾儿时而娇憨,时而狡黠,时而大气,时而刁钻。
她有多面,变幻起来自如,但总觉得,哪一面都是本性流露,自然、活泼、生动,根本就察觉不到她是故意迷惑人心。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蕾儿故意讨好、迷惑自己,从未觉蕾儿故意若即若离,好让自己离不得她。
相反,彼此相对之时,谁都掺和不进来,谁都阻止不了蕾儿在他心目中渐渐占据特殊的地位。
尤其今儿个蕾儿经历这么大的意外,在她带着满脸血倒地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遭受了灭顶之灾一般。
他清醒意识到,这个女孩,已经在他心目中,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跟母妃没有相处过,但听底下的人说,母妃是一个很善良、聪慧、大气的女子。母妃应该通情达理呀,为什么会有那种“就算我死了,也要将夫君的心牢牢占据,只许他爱我一个”的狭隘想法?为什么外祖母说了那么多话,他心底就是没有办法真正厌恶蕾儿,反而觉得她无可替代?为什么他心底,会有外祖母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对的念头?
不提齐崇光心中纠结如麻,千柔听了齐逸峥的话,愣了一下,欠身道:“多谢皇上费心。”
乔玉兰已经身受重伤,无人可以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