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再去一趟漪兰宫的凤昭华被封慕那番话扰乱了心绪,直接出宫去了摄政王府。
彼时天色近晚。
夕阳晚霞在天边洒落余晖,整个上都仿佛印上了残阳血色。
她仰头看着巍峨的皇城,一刹那记忆颠倒,回到了十六年前。
从她有记忆开始,面对的就是凄凉、冷漠、欺压、辱骂、饥饿,以及母亲的隐忍坚毅,弱弱凄惶。
十一年。
她在冷宫里呆了十一年。
除了年轻憔悴的母亲眼中那一抹怜惜和愧疚,她不曾得到过任何温情。
五岁那年,母亲因一个小小的风寒拖延至肺痨而死。从此这世上她形单影只,再无亲人
自小见惯了人心凉薄,她亦冷血如石。
那六年里,为了活下来,她学会了算计,学会了心狠手辣。
十一岁那年,父皇驾崩,皇叔接她出了冷宫,给了她一个公主应有的一切。
皇叔说,要培养她成为一代女皇,对她严厉却也不乏宽容。
她也曾询问过,皇叔为何要对她这般好。
皇叔只是摸着他的头,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惆怅。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问。
今日,在大业将成的今天,她想要个答案。
所以,她踏进了摄政王府。
凤之彦看见她后,很意外。
“昭华?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吃饭了么?”
他的眼神,有着一个长者的慈爱温和,带着几分关切。
“皇叔。”
凤昭华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当初您为何不给我母亲正名?”
她的母亲,死后被拖入了乱葬岗,连个墓都没。即便是后来凤之彦掌权,也未曾将她母亲的衣冠冢迁入皇陵,让母亲的冤魂遗留在这世间游荡飘零。
凤之彦微怔,神情淡漠下来。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凤昭华抿唇,道:“这些年皇叔对昭华的好昭华都记得,只是我不明白,我母亲是父皇的妃子,她死后为何连个位份都没有?皇叔对我诸多培养照顾,为何不愿将母亲的衣冠冢迁入皇陵?”
凤之彦深深看着她,眼神一刹那从远古掠至眼前,漠然的语气带着几分怅然。
“皇陵寂寥,她是不愿去那样的地方的。”
“皇叔…认识我母亲么?”
问出这句话,凤昭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凤之彦目光深远,终究轻轻点头。
“是的,我认识她。”
“那么…”凤昭华只觉得眼眶酸涩,轻声道:“在她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您为何不救她?”
难以启齿的痛,像凌冽的刀锋,划过心脏,炖炖的疼痛。
凤之彦眼神飘忽。
“那时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没资格插手你父皇后宫之事。”
凤昭华低头。
她没错过皇叔眼中那一抹黝黯的疼痛。直觉皇叔有事瞒着她,可她不懂,到底有什么隐情,让皇叔如此三缄其口?
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她道:“时间不早了,皇叔早些休息吧,昭华告辞。”
凤之彦也没了留她用晚膳的心思,只嗯了声,远远的看着她的背影离去,眼神里掠过一抹复杂。
多年前深宫旧秘,早已被时间掩盖的丑陋往事,再次翻过岁月的长河,跃至眼前。
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少女温婉娇羞的容颜,绝望无助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无情打入冷宫,却怯懦的不敢多看一眼。
直到十多年后,他知道了凤昭华的存在。
闭了闭眼,凤之彦眉目间一片苍凉。
……
白凤国往天熙的檄文很快得到了回复,随之凤之彦立即安排人去重音。
数日过去,却不曾有消息传来。
在驿馆里装病的苏浅璎百无聊赖,“白凤和天熙这门婚事大约是黄了,就是不知道重音那边会以什么借口开战。”
玉初将刚收到的情报放在烛火上烧毁,道:“三日后,我们离开上都。”
苏浅璎一怔。
“这么着急?”
“凤之彦和凤昭华已经准备对凤穆动手。”他眼神幽深难测,“我要让凤穆活着的时候退位。”
“为何?”
苏浅璎不解。
玉初坐在她面前,怜惜的抚着她的脸,浅浅微笑。
“因为如果凤穆死了,咱们还得参加国丧。按照白凤国的规矩,停灵七天,再下葬,种种流程下来,起码要耽搁半个月。咱们早点离开,不好么?”
这个理由很合理,但苏浅璎还是觉得,他有事情瞒着自己。
“阿初。”
她沉吟半晌,道:“是不是有些事情,你不愿让我看见?”
玉初顿了顿,没否认。
苏浅璎又问:“关于昭华?”
玉初默然。
苏浅璎不再说话了。
玉初将她揽入怀中,“夭夭,皇族多丑陋,肮脏得超乎你的想象,我不想让你看见。”
苏浅璎抿唇,眼神忽然掠过一抹悠长的叹息。
“我们偷偷的走么?”
“嗯。”
苏浅璎不再说话。
他做什么都是诶她好,既不愿她看见,她就收敛自己的好奇心。
反正,总归是要知道的。
……
十月二十五,原本和亲的九公主,莫名失踪。
凤昭华带人第一时间赶去了漪兰宫,只看见了假扮九公主死在床上的小艾和满地惊惶的宫女。
她脸色阴沉得恐怖,转身去了养心殿。
凤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是眼睛还时好时坏,看见她来,嘴角微微勾了勾。
“皇妹这个大忙人今日怎的有空进宫了?”
凤昭华冷冷看着他。
“九妹呢?”
凤穆诧异。
“朕最近可都在养伤,再说了,守卫内宫的人是皇叔的心腹,九妹不见了,皇妹该去问皇叔才对,怎的闹到朕这里来了?”
话虽如此,他神色不见丝毫紧张。
对九公主的失踪,他也并不关心。
反正这个皇位于他而言早就是个空架子,迟早都会被人夺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又为何要让对方好过?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他眼底划过一丝邪恶和阴狠。
凤之彦,朕迟早会让你颜面扫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凤昭华沉沉看着他,目光里温润不再,换上了冷意。
“我听说,九妹昨天来探望过皇兄。”
“对啊。”
凤穆坦言承认,“要说九妹真是贴心,知道这些日子一来朕因为养病烦闷,所以时常过来探望。朕还真是不舍得将她远嫁到天熙去呢。”
凤昭华的眼神愈的冷凝。
“宫中守卫森严,层层巡逻搜查,没有出宫令牌,她无法走出皇宫。我盘查过了,所有例行出宫采买宫中所需品的宫人腰牌都在。我也询问过宫门守卫,今早有人拿着你给的令牌出宫办事。”
宫门守卫自然是不敢拦的,却一边派人跟踪一边通知她,没想到人跟丢了。
她得到消息就知道不好,一边派人包围驿馆一边匆匆进宫,直接去了漪兰宫,还是迟了一步。
而住在驿馆里的玉初和苏浅璎,只怕也已经溜之大吉了吧?
很显然,是她这位皇兄,在暗中推波助澜,放走了九妹。
想到此,凤昭华胸中便燃烧起怒火。
“皇兄可知如今两国联姻,九妹却无故失踪,我们该如何向天熙交代?”
凤穆无所谓的耸耸肩。
“那是你和和皇叔的事,与朕何干?”
凤赵华眯了眯眼。
“是玉初对不对?皇兄,你被他利用了。”
凤穆神情依旧毫无波动。
“皇妹有时间来质问朕,还不如想想怎么找回九妹比较好。不然才真的是大祸临头。”
凤昭华绷着脸,冷笑一声。
“看来这些年皇兄的日子过的太安乐,以至于糊涂至此。既如此——”
“如何?”
凤穆好似听不懂她话语中的威胁,“皇妹打算取而代之么?”
凤昭华神色清冷。
“我以为,皇兄早已有了这个觉悟。”
凤穆哈的一声笑,将一封写好的圣旨交给她。
“打开看看吧。”
凤昭华冷眼看着他。
“皇兄还想做什么?”
凤穆面带微笑,“皇妹何须如此防备朕?这宫里可都是你和皇叔的人,朕能对你做什么?还是,皇妹怕了?”
凤昭华挑眉,“激将法?身为我凤家子女,皇兄这些年就只学会了这么浅显的招数么?”
凤穆不生气。
“在皇妹面前,朕怎敢托大?看看吧,对皇妹有好处的。”
凤昭华皱眉,示意自己的丫鬟上前,接过圣旨。
凤穆笑一笑。
“皇妹是怕朕在这圣旨上下毒?不错,小心驶得万年船嘛。皇兄对皇妹的教导,果然细心。”
说后一句的时候,他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带着某种诡异的暗示。
凤昭华皱了皱眉,很不喜欢他这种意有所指的语气。
“公主!”
打开圣旨的婢女惊呼出声。
她凝眸看过去,触及到上面的内容时,瞳孔悠然一缩
“退位诏书?”
她愕然不信的看向凤穆,眼神里带着探究和怀疑。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皇妹看到的那样。”
凤穆神情坦然,“那日皇妹说的话,朕时候想了想,绝对皇妹说得很对。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反正到头来结局都是一样的,朕何不聪明点?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说是也不是?”
“皇兄倒是聪明。”
凤昭华将诏书一收,淡淡道:“不过皇兄就不觉得晚了点?在你放走了九妹以后,已经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非也。”
凤穆摇头,“如今白凤和天熙的联姻婚盟即将毁于一旦,若重音那边再插手闹出事端,外患将起。所以为避免内忧,这个时候,皇妹得供着朕,否则朕一旦死了,天下人都会知道你弑君夺位。届时,你这皇位可坐的不安稳。我想,这不是皇妹想要看见的后果吧?”
凤昭华眯了眯眼,随即嘴角一勾。
“看来是臣妹小看了皇兄。”
凤穆笑容可掬,“咱们凤家的人,都流着一样的血,朕不如皇妹那般有人庇护,总得有安身立命的法子,这才不负我凤家无尚高贵的血脉。皇妹,你说,是也不是?”
“对,皇兄说的极是。”
凤昭华深吸一口气,复又笑了。
她将退位诏书交换给凤穆,道:“既然如此,皇兄就安心的享受你最后几日孤家寡人的滋味吧。咱们兄妹一场,臣妹自有义务替皇兄分忧。”
凤穆也笑。
“朕就知道,咱们这些兄弟姐妹之中,唯有皇妹最毁审时度势。不以一时困境而自哀,不以一时成就而骄,才是成大事者。皇兄公主皇妹,创一代盛世皇朝。”
“一定!”
凤昭华恢复了她往日的优雅端庄,“臣妹会让皇兄看见那一日的。”
“好。”
凤穆微笑点头,那张原本因沉迷酒色而略有疲惫青黑的脸竟看起来十分俊逸。
“朕瞪着那一日的道来。”
等着,你如坐针毡的坐在龙椅上,承受万人唾骂。
……
还未出宫,就有人来报,驿馆已经人去楼空。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九公主的失踪和玉初脱不了干系,凤之彦和凤昭华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溜之大吉。
正准备派兵追捕,而这时传来消息。
白凤派去重音的使者,与重音接洽的官员产生冲突,失手杀了对方。
在别国的地盘上杀了人家的礼仪使官,那就等同于打君王的脸。
宁晔一怒之下向白凤下了战书。
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踏破两国界碑,战争一触即。
消息传来,白凤国举朝皆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凤之彦冷笑,当即同样派出三十万精兵,与重音作战。
平衡多年的天下局势,终于打破!
所谓祸不及无辜,宁晔十分人道,将天熙的应勤使团放了。然而如今两国开战,和亲使团哪里敢触这个眉头?再加上九公主失踪的消息跟着泄露,他们还迎什么亲?直接打道回府。
白凤忙着和重音打仗,自然就无暇顾及逃走的玉初和苏浅璎了。
而此刻的玉初和苏浅璎,已经逃离上都,很快跨越了大半个白凤,彻底摆脱了追兵。
至于白凤国的烂摊子,火引已经抛下,相信凤穆懂得怎样将这火苗烧得更烈。
苏浅璎现在终于明白当时玉初为什么没带多少人马了。
人多虽然安全系数高,却也容易成为拖累,更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他们这几人,加上暗卫,个个武功高强,目标小,暗卫又善于隐藏和躲避追踪,逃跑起来自然更轻松。
官道之上,易容过后的苏浅璎和玉初共乘一骑。
“阿初,我们什么时候能赶到玉照国?”
“按照我们的速度,明日就能出白凤国,到了玉照国境,咱们就可以减缓速度,换马车而行。”
苏浅璎知道,这是他的体贴之处。
这几日为躲避全国搜捕,他们快马加鞭,他担心自己过度劳累疲惫身体吃不消。而一旦入了玉照国境,就是他的地盘,再无危险。
笑了笑,她没再说什么。
……
白凤和重音的战火还未熄灭,白凤国这边皇帝突然下了退位诏书,言自觉自己等级多年未有建树,再加上近来感觉身体每况愈下,实不能胜任帝君之位,故而昭告天下,传位于昭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