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要问天机老人了。”凰钟似乎回想起什么,眼中不觉多了两分深意。
“天机老人?”
“风云榜执笔人,人称铁笔神算天机子。”
“听上去怎么跟跳大神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差不多?”
“……”
凰钟默。
对话,就此终结。
……
……
炭盆里的黑炭,渐渐烧尽了。
看外头的天色,当前已是辰时尾端。
两人换好衣裳,匆匆锁了门,便如平常那样赶到后院集合。
“你们兄妹俩今儿个怎么来得这般迟?待会儿还想不想吃午饭了?!”
脚刚一跨过后院门槛,莲庆两人就被云娘拉到一边劈头盖脸一顿训。
因为某个临时传来的消息,一大早,云娘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黑着脸,脾气比平时还要来得暴躁的多。
莲庆环顾四周,往常都在一旁候着分配任务的海叔此时也不见踪影,甚至,就连各个院子来预备午膳的管事丫头也没见着几个。
不过,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这多半跟她昨晚干的那一件小事脱不了干系。
可关键是李管事死了,对于很多人,包括云娘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怎么她此刻看上去反而一点都不高兴?
难道……其中,有变数……?
“庆丫头,你眼珠子瞎瞅瞅啥呢?还不快去把角落里那堆碗抬去井水边给洗了!”
“大娘,可是出什么事了?”
莲庆明知故问道,她虚咬着唇,下颌微收,露出一派胆怯怕事的模样。
“这侯府里头哪天没事儿?”
云娘没好气地冲她翻白眼,显然不想多说。
可见她一脸可怜兮兮的小样儿,心里边,又怪不忍的。
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忙转过身,向后快走两步,从屉子里抽出一屉刚蒸好的糕点,拿油纸包好,匆匆塞到二人怀里。
许是生怕两人烫着,用来包裹的油纸刻意比通常多包了两层。
完了,又粗声粗气,训斥道。
“你们俩小奴知晓那么多干嘛?喏,这是李大海特意嘱咐给你们俩留得,吃完了就赶紧干活去!”
“别一天到晚只想着偷懒!特别是你啊庆丫头,最近这些天不要再来厨房偷拿烧鸡吃了!”
“……”
莲庆被当面拆穿不雅行径,也不害羞,怀揣着油纸包,嘿嘿嘿厚起脸皮连声道谢、
心里却笑,那烧鸡,难道不是大娘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不然自己哪能天天都有得吃?!
而且,故意备在左边最为隐蔽的炉子上用盖子盖着?
这个举动,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话又说回来。
昨晚李管事那事儿一出,今早,只怕平日所有与他亲近之人皆会被上边的贵人主子叫去问话。
海叔又哪里来得间隙,吩咐云娘替她们兄妹二人准备糕点?
吐槽归吐槽,知晓云娘那无比别扭的性情,莲庆也没多在意。
两人一前一后,端起地上装满了脏碗筷的大木盆子,便往浣洗房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云娘又腾腾从后面追了上来,面色凝重,冲二人殷殷叮嘱道。
“今儿活干完了你们俩便早些回竹屋里头呆着,这几天,可千万不要乱跑。尤其是你庆丫头!一定不要去前院,知道吗?”
“大娘,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您不妨现在说清楚?这样我们也好提前长个记性。不然您这般遮遮掩掩的,反而叫我们兄妹俩更好奇了?”
云娘闻言,愣了下,两眼向四周瞟了瞟,继而向前快走了两步,俯下身偷偷凑到莲庆耳边小声说道。
“今早,红夫人的侍女过来命我这些天准备一些特别的吃食。而这些食物,恰好,都是宫里那位贵人喜欢的!想来,那人近日定是要来上门了。”
“大娘,我还是不明白。”
“那位贵人……就是大娘曾经跟你提过的,陈王王姬!”
“青元节将至,她近日定会登门拜访,试图将青元面具交到咱们二公子手里。”
“……”
青元节?
青元面具?
莲庆听到这儿,不由得满头雾水。
见她一脸懵懂神色,少了以往的慵懒滑头,多了一分独属于少女的天真娇憨。
云娘心生怜意,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继续耐心嘱咐道。
“总之,这些天,你且需记得三点!”
“第一,千万不要去前院!万一恰好遇到二公子,届时,昊天老爷也救不了你。”
“第二,不管生任何事,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假装不知道!”
“第三嘛……如果你在青元节那天晚上遇到心仪的男儿,记得将他手里的面具给抢过来!”
莲庆怀疑不知是否为自己的错觉,云娘说到第三点的时候,眼神一下子柔和起来并多了几分暧昧之色。
这厢云娘告诫完,又冲一旁的凰钟叮嘱道。
“小哥儿,你也一样,照顾好妹妹,知道吗?”
凰钟点点头,表情一如既往,呆滞如木。
莲庆本想开口问他青元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比起这个,如今她更在乎,方才云娘所说的那个劳什子陈王王姬——陈安阳。
眼下,侯府众人并未因李管事之死生出事端。
看来,想是认定真相乃为七杀这头凶物疯噬主罢。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七杀这头凶兽,定是已经被侯府派人人私底下给偷偷处理掉了。
这事儿,就此风平浪静一页揭过,那自然最好!
虽说她确实处理得很干净,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世事无常。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若真的遇上会查案子的高手,这里头的猫腻及神神道道,或多或少,还是可以推理出来一二的。
然——
定远侯府的区区一位管事之死,又哪里请得动那些个查案子的高手?
更别提,人死了连尸都没有!
想查?
又该从何查起——?
所以,这局棋。
从头到尾,莲庆的盘面,都只有一个字!
赢!
……
……
日上杆头,莲庆两人悠悠走到浣洗房的井水边,那地儿一如既往,古井旁边,早已经围了一堆粗洗的下奴。
一群人叽叽喳喳聊着宛秋城内最新的八卦,气氛十分热闹。
出乎意料,月娘今儿个竟然也在其中?
只见她搬了张小板凳坐着,手里头正慢条斯理清洗着一套官窑烧制的茶具。
见到凰钟走过来,顿时面色一喜!
紧接着,又很快的低下头去,面颊至脖颈处绯红一片。
三人之间,相互对望一眼,如此,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面对堆积如山的碗碟,由于莲庆力气大,通常,由她先去打井水倒进木盆子里。
而凰钟则在旁麻利地挽起袖子,准备开动。
熟料,今次他的手,还未来得及下水。
月娘突然起身走过来,含春带笑道。
“公子,今日刚好奴家得空,这点小事,不妨,由奴家代劳罢。”
时节已经入冬,树上的枝叶早已褪去了青绿的外壳,落叶灰黄干裂,悄悄撒了一地。
一眼扫过去,入目尽是光秃秃的深褐色枝干。
但少女的笑容,却如观音大士玉净瓶里的仙露般,缓缓滴落,成了这一片萧瑟冬景之中一抹极为亮眼的存在!
正常情况下,被芳华济济的妙龄少女如此拳拳爱慕,心意坦白而真诚。
天下间,又有哪个男儿舍得拒绝?
可凰钟仍是摇摇头,静静笑了笑。
姿态照旧礼貌而疏远,无声拂绝了她的好意。
“……”
月娘眼中的光迅速黯了下去。
她咬了咬唇,站在原地跺跺脚,脸上的表情莫名有些受伤。
随即,她似自暴自弃一般,竟直接蹲下身拿起盆里的碗碟就开始洗涮起来!
凰钟下意识转头看了莲庆一眼。
后者大大方方撩起衣袖,正低头忙着干活,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番景象。
“……”
凰钟嘴角笑容微滞,不禁兀自添了一丝苦味。
……
……
这绝非莲庆不在乎。
而是,在场所有人中,关于他的真实身份跟容貌。
她是唯一的知情人!
所以,一开始在牛车上敏锐察觉到月娘的心思之际,莲庆差点儿没咧开嘴紧捂肚子,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几欲笑得死去活来,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与一介身份卑贱的女奴?
真以为是在演现代那些个后宫穿越剧万千皇子爱上我不成?!
可惜啊可惜,现实压根不是穿越剧。
也没有那么多为了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要死要活,动辄为了美人不惜舍弃江山的贵族皇子。
出生能力容貌格局背景层次知识等级。
凡此种种,这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太远了……
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些话,本就是用来骗骗那些个可怜人的!
谁几时见过天上翱翔的凤凰跟喜食腐肉的乌鸦在一起的?!
莲庆一直是很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跟凰钟两人,一起共处了那么多时日,却能从始至终瑾守本心的原因。
因此,打一开始,她笑过之后。
也就懒得管这两个人的事儿。
月娘随意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单相思也好,满腔痴情也罢。
反正,结局……不会是好的。
乌鸦就算全身上下贴满了假羽……把自个儿装饰得五彩斑斓。
可它终究不是一只凤凰!
童话故事里边,自以为一见钟情的王子同样只认得灰姑娘的水晶鞋,而压根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需要靠一只鞋,才能把她认出来!
所以啊,那些美丽动人的寓言故事,从来……都是骗人的。
真相是王子终究会回到属于他的国度,迎取他美丽温柔且背景深厚的未婚妻,并终其一生,过着幸福而优渥的美好生活。
至于,那个住在破屋子里的灰姑娘。
则一直怀抱着水晶鞋的美梦,被迫日复一日打扫着残破的厨房灶台上那永远无法除尽的灰。
于贫穷跟绝望中快速衰老。
并最终,悲惨的死去!
昨天晚上,凰钟说的那些话,的的确确,狠狠让她打从心底感动了一把。
甚至,差点儿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但感动过了就过了。
现实生活中,人不能单纯靠感动活着。
感情是件好东西。
可它无法电,人总归还是要穿衣吃饭喝水睡觉。
莲庆脑子里边,那一根理性的弦向来都是如此直白而赤—裸!
残酷到……近乎鲜血淋漓!
……
……
罢了。
尽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止住自己纷乱芜杂的思绪,莲庆将洗好的碗搁置一边,开始解决盆子里剩下的。
只不过,这一回,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下水。
忽然,插进来一双肉乎乎的小包子手,先她一步,捞起一只碗,径自麻利地洗起来。
她抬头一看,便瞧见一张软绵绵的可爱小脸。
呵。
除了阿奴还会是谁?
“小姐姐,阿姐帮小哥哥,我帮你!”阿奴甜甜开口道。
眉眼间虽满是稚气,却给人一种非常认真的感觉。
莲庆顿时噗嗤一笑。
右手忙往身上擦了擦水,接着,习惯性的向前一伸,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子。
笑眯眯夸奖道。
“阿奴真乖~~”
边夸,边使坏地,将小女娃脑袋两边圆鼓鼓的髻团子给揉的一团乱。
“今天有件大好事生!嘻嘻,所以,小姐姐你尽管弄乱阿奴的头也没关系,阿奴不会生你气的!”
“咦,什么好事啊?”
“就是!就是……”
阿奴慌忙噤了口,起身快走两步,歪着小脑袋,趴到莲庆耳畔窃窃私语道。
“就是那个大坏蛋死掉了……!”
“大坏蛋?”
莲庆佯装不解,笑吟吟的看着身畔神经兮兮的小女娃,恶趣味再一次作。
“大坏蛋就叫大坏蛋啊!上回,上回他还想调小姐姐你去那鬼林子呢——”
“喔~他啊,怎么死的?”
“嘻嘻嘻,嘻嘻嘻……你猜啊?”
阿奴双手捧着脸,开心的大笑起来。
似乎对于自己知道的这个大秘密可以在某人面前显摆,很是得意。
明晃晃的小白牙跟粉红色牙床肉露在外头,活像一只刚满月的小狐狸。
“……”
猜个蛋蛋。
个死孩子,当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莲庆心底默默翻白眼,既好笑又好气。
但难得见到小女娃这副模样儿,她也不打算拆穿。
继续装糊涂,半带撒娇的哄道。
“好阿奴,告诉小姐姐嘛——我家阿奴最乖了不是?而且最近真是越长越可爱了!”
阿奴被她这般厚颜无耻的一夸,哪里经得住?!
当即臊得小脸蛋一片绯红,小包子手用力捂着脸,害羞的赶紧把脑袋埋进胸前,嘴里边时不时出嘻嘻嘻的笑声。
没过一会儿,就老老实实全盘交待道。
“就是那条大恶狗把大坏蛋吃掉了!今早,我在红夫人房间里头偷听到的。而且,那条大恶狗还被护卫给打死了呢!”
“打死了?”
“嗯!用那么长那么粗的棍子,三下就给打死了!”
阿奴重重点点头。
双臂摊平伸直,眼珠子睁得溜圆,小包子脸上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
“小姐姐,你说,这是不是件大好事?呜……真是……真是太好了……”
阿奴说着,忽然鼻头一缩,眼泪珠子啪地就掉出来了!
“傻阿奴,不是说大好事,哭什么?”莲庆忙曲起指腹,拂去她眼眶下边扑通滚落的泪珠,嗔怪道。
“……小姐姐,我没哭!我只是……只是突然想小图儿了……”
阿奴扁着嘴,小手用力揉了揉双眼,磕磕巴巴抽泣道。
“小图儿死得……死得那么惨,这下,这下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嗯……”
莲庆应了声,伸出双臂,将阿奴搂在怀里。
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着,目光无意识间,好几次,落到自己的五根手指上。
恍惚觉得上面的血腥气,一下子褪去不少。
……
……
她杀李管事,纯属个人恩怨。
不仅,是为了替十三娘报仇这么简单。
当然,也与正义这种东西无关。
虽说天道好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空等着天道轮回?
指不定自个儿人都早就已经等死了,却也还是半点儿没见着……所谓的因果报应!
所以,在莲庆的人生信条之中,报仇这种事儿,自然是越快越好!
下一个目标。
大司徒府——林清河!
……
……
三个女人一台戏。
浣洗房古井边上,围拢在一块洗涮的女人,一半,是成了家的妇人。
另一半,则是刚入府不久的丫鬟小厮。
这些人中,即便三分之二不开口说话,余下的三分之一,屈指数一数,也足以轮流不带重样演上起码六七场戏。
各路家长里短秘辛八卦,话题从来荤素不忌。
一旦开聊,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莲庆进来日子也不久,但她凭借多年来锻炼下来察言观色讨人喜欢的本领。
如今,却是已成了这群人眼里,尤其是妇人们眼里最受宠的小姑娘!
谁哪天若是上面多分了些吃食,都会记得给她留两口。
相对的,许多妇人们干不了或者不愿意干的气力粗活儿,她也每次都乐意主动上前帮忙。
然,即便如此,莲庆给人的印象,依然是一个贪嘴懒馋,口袋里头常塞着半块烧饼,单薄瘦弱的惫懒丫头。
但偏就因这一份懒,反倒使得她整个人形象愈真实灵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