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让义愤填膺的人们略微冷静了一些。
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朝,当天下午皇帝就颁布了新的旨意:柳三割去所有官职爵位,永不录用。柳浮云贬为正五品大理寺左寺丞,与武宁郡主婚约解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另外追封朔阳郡主为乐康公主,以公主礼安葬。
这样的旨意,总算是平息了一些朝臣与士人的怒火。虽然明显还是偏向于柳家的,但是皇帝陛下二十年如一日都是这个德行,谁也没指望他突然一下子就想通了。更何况就连朔阳郡主的亲哥哥怀德王府都没说什么,外人除了不平又能如何?
只是,这样明显就偏向于柳家人的旨意,却依然有不少人不满。而且中最为不满的竟然还是柳家人。
柳家家主柳咸的书房里,挤挤攘攘的坐了不少人。柳三公子正满脸通红,义愤填膺地指着柳浮云道:“老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急急忙忙地跑去请罪,我这个当哥哥的到底哪儿对不住你了?你说啊!”
在座的不少人也纷纷看向柳浮云,显然对他也有些不满。虽然一个承天府府丞和督察院副左都御史的职位对柳家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这却是这些年来柳家第一次被陛下降罪。如果这真的是陛下动怒或者别的政敌陷害也就罢了,偏偏这个罪责还是柳浮云自己去找来的。这样的事情很容易给外人一个信号,他们柳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如从前了。一旦这个想法落地生根,就会有更多的人敢于攻击柳家。
虽然心中不满,不过碍于主位上的柳咸,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好一会儿,坐在柳咸下的一个中年男子沉声道:“大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这中年人正是柳咸之弟,柳贵妃次兄元城侯柳戚,另外还有三弟柳成封归安侯,从军在外倒是常年不在京城。
柳咸有些头疼地看向小儿子,问道:“暮儿,你怎么说?”
柳浮云淡淡地看向柳三道:“不自己请罪,难道等着陛下降罪?”
柳三冷笑道:“你少危言耸听,陛下怎么会为了这区区小事怪罪我们?你自己想做圣人,别拖上我们。”
碰!柳浮云手中的茶杯终于重重地落在了桌面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柳浮云从小性格就沉稳,情绪更是极少失控,更不用说在长辈兄长面前摔茶杯这种事情了。柳浮云冷声道:“小事?当朝郡主自尽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三哥,父亲二叔,你们别忘了,陛下宠幸柳家是因为姑母,不是因为柳家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陛下不舍!”
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即便是自己心里清楚甚至隐隐以此骄傲。但是被晚辈这么光明正大的点出来,柳家两个长辈脸上还有有些不自在。但是气得头脑昏的柳三却没有这个顾虑,冷笑道:“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了,你也看不起咱们家是不是?柳浮云,别忘了是柳家生了你养了你!没有柳家,你以为你有本事这么快坐上三品官位?别被人吹捧几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柳浮云定定地盯着他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才这么做的。三哥,姑母不会长生不老,但是柳家的后辈却还要一代一代活下去。”
柳三被他锐利的视线一扫,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竟敢诅咒姑母…你…”
柳浮云冷笑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看柳三。
柳咸和柳戚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不太好。好一会儿,柳戚才道:“浮云啊,你想得太多了。贵妃娘娘已经有了身孕,以后咱们柳家也会好好的。二叔和你父亲都知道你也是为了柳家好,但是这次的事情还是太过鲁莽了。你升到督察院多不容易,这说没就没了……”
柳浮云抬头看向柳咸,柳咸虽然没说话但是脸上的神色却和柳戚如出一辙,显然都是有些责怪儿子的。
柳浮云抬手按了按隐隐有些作痛的眉心,慢慢环视了众人一圈,道:“父亲,这事还没完。”
柳咸皱眉,有些不悦地道:“好了,浮云。你太过杞人忧天了。”
柳三也跟着嘲讽道:“十三弟,这么些年没有你咱们柳家也还是好好的。还是说你觉得没有你柳家就不行了?哼!等姑母生下了小皇子,满朝上下谁还敢对咱们柳家如何?”
柳浮云淡淡问道:“若是个公主呢?”
柳三嗤笑道:“公主?姑母要生皇子,谁敢说……”
“住口!”柳咸厉声道,警告地扫了柳三一眼神色阴沉。柳三也知道自己失言,只得忿忿地瞪了弟弟一眼不甘地住了口。
柳浮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气,他本就是极为聪明的人,身边的人想要在他面前瞒住什么事从来都不是一见容易的事情。看着眼前一副理所当然浑不在意模样的父兄,柳浮云只觉得心中沉沉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朔阳郡主临死前那双怨毒的眼眸。
平静地看了得意洋洋地柳三一眼,柳浮云闭了下眼睛不在说话。
“这事还没完。”陆家小院里,陆离坐在玉兰花树下独自一人对着棋盘淡淡道。
小院不远处的一角不知何时绑起了一个宽大的秋千。足以坐下两个人犹有富余的秋千上,谢安澜懒洋洋地半躺着任由秋千在空中轻轻摇荡。一边问道:“没完?怎么说?”
陆离道:“既然有人想要针对柳家,又怎么会允许这么容易就结束了。”
“也不算容易吧?柳家两个嫡子被贬。可以算得上是这些年柳家受到最重的挫折了。”
陆离冷冷一笑道:“柳三本来就是个废物,不过是占着个空位罢了。这些年若不是承天府尹是个能力不错的,京城都能给他搞得一团糟。承天府尹只怕早就不耐烦想要将他给踢出去了。至于柳浮云…连降四级确实是罚得不轻,最关键是这事还跟他没多大关系。但是,大理寺是朝中三司之一,权限极大。陛下将他放到大理寺就是还想要用他的意思。只要陛下还想用,升回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谢安澜撑着下巴点点头道:“皇帝陛下果然还是偏向柳家人的。”
陆离道:“可惜柳家却未必能领这个情。这些年,陛下将柳家人惯得太过了。没事还好,一旦生什么事情柳家人的本性只怕会让陛下都吃不消。就算一次陛下不计较,两次也不计较,若是接二连三的生呢?既是天子,必有逆鳞。”
谢安澜道:“这么说,暗地里的人是想要柳家人碰到陛下的逆鳞,被皇帝陛下厌弃?”
陆离淡然道:“这是长久打算,非一朝一夕可成。现在自然还是能拔掉柳家多少人拔掉多少人重要。”抬手将手中的黑子往桌边的棋盒里一掷,陆离道:“这一次,柳三必死。”
对于柳三,谢安澜没什么同情心。只是有些好奇,“是谁想要对付柳家?”
陆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夫人觉得呢?”
谢安澜眨眨眼睛,“这个啊,柳家得罪人太多了只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吧?只是可惜了柳浮云……”她对柳浮云的印象不好不坏,至少比起飞扬跋扈的其他柳家人,柳浮云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不是生在柳家,即便是没有现在那么多的权势名望,谢安澜相信柳浮云都会出人头地的,或许还要比现在过得轻松一些。想起那个文秀年轻眉头总是微锁的端肃容颜,外人都能够感觉到他眉宇间的疲惫。
陆离微微点头,沉吟道:“柳浮云…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谢安澜倒是想起另外一件闲事,“柳浮云和武宁郡主的婚事解除了,那柳家和沈家的婚事是不是又能继续了?”
陆离无语地瞥了她一眼,道:“为了表示对宗室的敬重,一年半载内柳浮云应该不会再谈婚事。”
谢安澜道:“柳浮云肯主动解除武宁郡主的婚事,也算是一件好事。”
“以退为进,确实是一见好事。”
“……”总是这么恶毒的揣测人家,你确定你不是在羡慕嫉妒恨?
前面下人来禀告曹修文带着朋友来拜访,陆离这才起身去前院见客。谢安澜也跟着从秋千上一跃而起,落在陆离方才坐的位置。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残局撇了撇嘴,读书人真是无趣,看个棋谱也能看上半天,确定不是在嘲弄她这种不懂下棋的人的智商?
“少夫人。”陆英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淡紫色描金的帖子。
谢安澜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陆英道:“穆公子让人往那边宅子送了一张帖子,说是过几日京城里有一个拍卖会,不知道无衣公子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拍卖会?”谢安澜有些惊讶。
陆英点头,以为谢安澜不知何为拍卖会,连忙科普道:“是京城几个大商家联合举行的,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各自拿出一些珍贵或者市面上少见的货物来,价高者得。听说,这次还有一副四爷的画。”
谢安澜诧异,“陆离的画?”
什么时候陆离的画已经到了能进拍卖会的地步了?
陆英笑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很贵的,也有一些不知价值或者有升值可能的东西的。清篱居士虽然还称不上名动画坛,不过他得到了曹大人,单大人,和东临先生等大儒的称赞,自然也就有了一些价值。而且他的画很少见,所以……”
谢安澜了然,原来如此。
陆离少年为了保持自己的逼格,除了偶尔送一些人的画以外,往外面流传的画基本上保持着两三个月才有一副,忙起来干脆没有的状态。这几个月以来,卖出去的其实只有三幅,还有就是送了曹大人一副,前两天单老大人和东临先生一副。在泉州时送了周老先生品鉴一副以及被言希要走了一副。总过加起来也就八幅画,这些日子似乎没有见过他再动笔了。
“那少夫人去不去?”陆英兴致勃勃地问道。
谢安澜瞥了他一眼,“你想去?”
陆英连连点头,这个拍卖会他闻名已久,不过却没有机会去见识一番。倒是没想到少夫人竟然会认识东陵富家的公子,穆大公子想要请柬自然是想要多少有多少了。谢安澜摆摆手,笑眯眯地道:“你不能跟,别忘了…你可是陆离的人哟。不能跟无衣公子扯上关系哈。”
陆英很是郁闷,可怜兮兮地望着谢安澜,“但是四爷说让小的跟着少夫人您啊,少爷以后要做官,身边肯定不能跟着我这个粗人的。”
陆英的表情很好的取悦了谢安澜,谢安澜笑道:“好吧,看你可怜,带你去。”
“多谢少夫人!”陆英大喜道。
皇城正中央的皇宫里,却是阴雾弥漫。皇帝的旨意不仅柳家人不领情,柳贵妃更是气得不轻。东方岚诅咒她和她的皇儿,陛下竟然还追封她为公主?!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柳贵妃气得浑身抖。
当天就将前来探视的皇帝拒之门外。对于贵妃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犯上的举动,凤台宫的宫人们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二十多年的独宠,皇帝和贵妃之间自然也不可能一直都如胶似漆的。时不时地还是会吵吵架什么的,贵妃将皇帝拒之门外也不是第一次了。在一般人看来这是犯上,但是在皇帝看来,这其实大概也算是情趣了。所以皇帝也只是吩咐人好好照顾贵妃,就回自己的寝宫去歇息了。
皇帝自然还有别的妃子,早些年的时候因为宠幸别的妃子两人还会闹别扭。等到年纪渐渐大大,皇帝对女色反倒是没那么看重,甚至越加的宠爱看重柳贵妃了,渐渐地两人倒是更加和睦了许多。如果换个地方换个身份的话,大约也就像是普通的夫妻了。
深夜里柳贵妃依然还未曾入睡,银叶站在身边替她顺气,一边劝道:“娘娘,这几天陛下那边只怕心情也不佳,您就别跟陛下置气了。若是陛下气坏了,心疼的还不是娘娘你?”
柳贵妃精致的面容上神色微动,有些犹豫地道:“陛下这几日……”
银叶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大臣最是嘴碎了。陛下总还是要顾忌一下臣子们的看法。若是真的弄得所有人都对娘娘不满……”
柳贵妃轻哼一声,道:“不满又如何?这些年那些老不死的何曾看我顺眼了?本宫也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就恨不得让陛下杀了本宫才能解气。本宫偏要活的好好的给他们看!”
见她动怒,银叶连忙道:“娘娘息怒,娘娘何必在意这些人?陛下爱重娘娘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柳贵妃垂眸想了想,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轻声道:“你让人去崇明殿问问陛下歇息了没有,若是没有…不,本宫亲自去一趟吧。”
“这…娘娘,天色已晚了……”银叶道。
柳贵妃道:“无妨,坐鸾撵过去便是。下午本宫气坏了,该去给陛下赔个礼。”
银叶松了口气,笑道:“娘娘想开了就好。”陛下和娘娘和和美美的,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柳贵妃轻哼一声道:“那些多管闲事的老东西,小三儿和暮儿的事情没这么容易完!”
大晚上的贵妃出门自然麻烦不小,皇帝担心贵妃的安全,凤台宫里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侍卫。即便是凤台宫距离皇帝居住的崇明殿并不远,跟随的宫女内侍却也有浩浩荡荡的一大群。
柳贵妃披着一见孔雀织金的华丽大氅,扶着银叶的手登上了鸾撵。十六个内侍抬着,鸾撵晃晃荡荡的朝着前朝崇明殿的方向而去。柳贵妃伸手揭开鸾撵一角黄色绣花的帘子,看向外面。此时天色还不算晚,夜晚的皇宫还是一片灯火辉煌。看着簇拥着自己浩浩荡荡前行的队伍,柳贵妃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突然,柳贵妃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目光定定地望着御花园的一处,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绣帘。
“娘娘,怎么了?”跪坐在她身后的银叶见状连忙问道。
柳贵妃一怔,再一次定睛看去却什么都没有。重重的将绣帘放下,柳贵妃沉声道:“没什么!”
过了片刻,柳贵妃终究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掀起帘子。队伍已经走过了方才的地方,从窗口望去看到的是御花园中的千秋亭。柳贵妃眼神猛地一缩,千秋亭的八角亭檐下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淡黄色的宫灯透出的光芒将女子的微垂的脸映的格外阴暗,但是柳贵妃却清楚的看到两行血迹从女子的眼角慢慢滑落脸庞。
“啊?!”柳贵妃忍不住惊呼出声。
“娘娘!娘娘?”银叶吓了一跳,队伍也立刻停了下来,“娘娘,你怎么了?”
柳贵妃尖叫道:“快走!回凤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