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世间既然有痛苦与折磨,总是因为有过错才导致。
无可发泄,无以面对。
站在朔方关外,吹着猎猎劲风,听壮士们回忆当年流血牺牲,看似歌舞升平的角落那样暗潮汹涌,而承担这一切的人将光留给了他,将黑暗留给自己吞咽。
就像他昏迷中见到哥哥,却不知道是何容琛在病榻前照顾了他两天。
“出宫了以后,见过很多人,似乎渐渐能想明白我,生在宫里,安然至今,其实,是幸运的。
这个幸运,是父皇和您给了我他早早走了,而您瞒了十多年。
一定,很难受的。”
——
——何止难受啊。
当那些撕心裂肺的尖锐痛苦,随着岁月的层层包裹,慢慢变成了钝痛后,这钝痛的伤口,在看到不知情的他时,便只有反复揭疤流血。
萧怀瑾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其实,若说真话无论是作为当年的德妃,还是大皇兄的母亲,还是晋国的太后,您都很好如果,您真的有一子一女他们一定会是,人中龙凤。”
这一次不再是嘲讽刻薄了,他是真心的。
“因为您,很好。”
——
何容琛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很好吗?
她很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在宫里沉沉伏伏的二十多年,从豆蔻少女走到了不惑之年,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留住,她不知道支撑自己的是什么。
却听到萧怀瑾说,你很好。
何容琛抬起袖子,遮住了脸,袖子片刻被湿透。
萧怀瑾跪在她的面前,他对太后口气从来没有这般。
“我我懂事晚,天资不佳,也许比不得您的亲生子女,比不得大皇兄,也总是惹出麻烦。
可如若您不嫌弃”
“我愿意,奉您为母。”
何容琛遮住脸,她发不出声来。
她肩膀抖动,生怕张口会哽咽出声。
“你”
“你”
她有很多想说,却一时全挤在心头。
其实她一直记得,夜里紫宸殿亮起的灯,那时候萧怀瑾刚元服大婚,得以亲政,从她手中接过玉玺,沉重得手都在抖,他每夜阅览奏章,只是他做得不好,跟不上她的步调。
她便恨不成器,总要责骂。
可那十六岁秉灯熬夜的少年人,那一幕,过去很多年总还是记得。
她想起马球赛前的争吵,他在赛场上竭尽全力,他争的不是一个球,争的是一口气,活着,身为人的一口气。
“我当年不该那样对你,我每每想起来,不是不悔的,却又克制不住。
你小时候是个纯良的孩子,是我,让你的回忆全都变成了恐惧,让你背负柳贤妃的罪”
“你一定怨我为什么那样责骂你,其实你怨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意难平,想想思贤和顾奉仪,我意难平”
“可是,你还是懂事了。”
即便埋下仇恨,即便扭曲心性,可他还是正视了这一切,这一点他已经超越了她。
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竟然,会因为他的改变,这么高兴?
她想,也许从内心深处,她依然还是残存着二十多年的夙愿,一个困囿于深宫的女子,想真正将一个孩子抚养成才的愿望吧。
可是亲生的流产,抱养的毒死,曾经一度磨灭了她的心智,悲伤仇恨遮蔽了她的眼睛。
然而心底里,可谓看到孩子成材的夙愿,在经历漫长的沉睡后,在看到他一身疲惫却奕奕光彩地站在延英殿外面对风浪时,这夙愿终于还是被唤醒,油然心生出了欣慰。
何容琛放下袖子,她布满泪痕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释怀。
她上前一步,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放在了萧怀瑾头顶上,半晌,哽咽道:“你是我儿子。”
所以她还是幸运的,老天最终没带走她的全部。
漫长的宫闱岁月,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她终于留住了一点,心中的希望。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让眼泪划过脸颊。
她想,顾诗娴,你看到了吗?
我又养育了一个人,这宫里,我不算白白掷了二十年。
你看到了吗?
你可以带着思贤,放心地走了。
——
谢令鸢站在角落里,早已经泪流满面。
她闭着嘴巴一直没有出声,怕打破了母子二人此刻的静谧。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气过怨过萧怀瑾任性出宫一事,可是此刻她忽然就释然了。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完美,缺陷重重,比不上大皇子聪明懂事,比不上二皇子博学明礼。
但他内心还是有渴望,他经历背叛颠覆和绝望,却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变成了一个心怀正道的人。
虽生于柳贤妃污浊阴私之手,却最终长成了光明磊落之人。
星盘上,何容琛的七杀星从陷一点点跃上了衰利,最后到了长生。
她在这牢笼似的宫里,得到了救赎。
虽说是九星,但又不仅仅是九星的意义。
谢令鸢替她欣慰,大概无论是顾诗娴还是宋逸修,也应该都可以释怀了。
这宫闱里有挥之不去的污浊黑暗,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给她点亮明灯,这明亮始终未绝,又传到了萧怀瑾这里,每当她压抑窒息,转身总能在角落里看到一缕寸光。
哪个世道莫不如此,即便黑暗,却总有希望。
身为九星,匡扶这样的世界,不亏的。
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