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兄长,当年走得仓促,一场大火后销声匿迹,没来得及给萧怀瑾留下什么,也不敢留。
萧怀瑾看着手里的木雕,记忆里那个爱琢磨奇怪玩意儿的皇兄,终于在此刻重叠。
这些年他留在深宫里,曾经独木难行,却在许多年后得了这份牵挂。
他忽然就眼前模糊了,忙低下头不肯抬起来,他总讨厌眼泪被人看见,除了白婉仪,谁也没见过他落泪。
而对面的人,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
隔了太多年,仿佛有些生疏,郦清悟伸出手,迟疑着,慢慢地,似是跨越了什么,放到了萧怀瑾的头顶上,又过会儿,轻轻拍了拍。
又似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入梦去见萧怀瑾,在黑暗中轻轻唤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见萧怀瑾窘迫的模样,他体贴道:“我与九星另有话要嘱咐,可否请陛下行个方便。”
萧怀瑾如释重负,有点逃也似的离开,躲进了船舱里。
陆岩在远处,不知道自家主子差点泪洒长河,只见他避嫌一样放任自己的妃子和外男相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陛下,你还真是坦荡啊!
萧怀瑾并没往这一层想,他知道二皇兄和德妃的交情颇深,这交情似乎是因德妃被贬出宫后,他护送她们一路来边关而达成,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满或恼怒——况且自己又不喜欢德妃,只是信任和敬重。
如今又得知了德妃是九星之首,注定是要影响天道的,更不该用男女大防来要求她了。
等陆岩也滚了,船板上只剩了两个人。
两岸一排排倒影而过,是早春抽芽的树;偶尔随风一拂,零散的桃花落入水中。
有的飘到了船上,郦清悟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落入了几枚,缀得点点红。
连着两年早冬,于是今年春天见早见暖,桃花难得这时节开。
“之后的打算,是要去北燕么?”
谢令鸢猜测,少司命与睿王爷频繁生乱,北燕国师一早盯准了九星,迟早是祸患。
郦清悟看她一眼,点头,忽然笑一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倒要恭喜你,回长安后册封凤位,荣宠无限——”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谢令鸢嗤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郦清悟顿了一下,声音柔和:“所以,不想当皇后?”
这不废话么,谢令鸢不明白他那么干脆利落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着问半天是不是嫌时间太多。
“我只想”
谢令鸢踌躇着措辞:“你知道么,其实我是这段时日,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被我忘记过很多年。”
那句话在记忆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陈旧得几近腐朽,直到高阙塞一战胜,她看到萧怀瑾,看到何韵致,看到武明贞白婉仪,看到郦依灵郦依君,那句话忽然蹦出了脑海。
她有些赧然,仿佛迟疑了一下该不该说:“那句话是——‘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呃,其实以前我听到这种话,我会觉得”
会觉得可笑,这种话讲出来似乎就很可笑,即便现在也有点难以启齿。
却忽然想起在宫里时,白婉仪临死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人之一生,死之重有四。
一为殉道。
一为天下。
一为报恩。
一为酬知己。
而她直到今天,出宫经历过浮生百态,才悟出了这句话的重量。
其实是她自己,远远不如她们。
她一直以为自己来到这世间,身为最早觉醒的星君,是在帮她们回到正轨,是在救她们。
其实,她也在被她们改变,相救。
她做不到像何贵妃那样,为了公道而放弃对家族的庇护。
也做不到像何太后那样,为了故人的托付一生负重前行。
更做不到像白婉仪那样,为了报恩义而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甚至曾经觉得,那些话是很不切实际的,更不用说去理解殉道。
是真的不懂,人为什么可以为了自己的道,不惜一切。
可是现在见识了那么多,她觉得她慢慢懂了。
如果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那么她如今的道,就是和她们一起,倾力而为——
“九星归位,齐心一力,匡扶万世,这就是我的道。”
兀地,谢令鸢的星盘忽然亮了起来,淡蓝色的辉茫在半空中闪烁,声望在缓慢地点亮。
她想,要是星使还在,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句话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水流和岸边的歌声中。
可又很清晰地、如金石之声,落入郦清悟耳中。
他心头一动,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转身看向她。
谢令鸢说完,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笑盈盈望向他,双眸清澈明亮。
他从来没见她眼睛这样明亮过,映出他的身影,映出山川亘古,映出孟春时令,映出世间繁芜。
他不知道自己心头乱跳是因为什么,只觉得被风拂面的桃花不该这样寂寞独自地飘远。
岸边似乎有人放声大笑,畅抒胸臆,又有笛声从天际远远传来,如暮歌归,夹杂在两岸的男女对歌中,悠扬绵长,仿佛亘古,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杏花疏影里啊,吹笛到天明”
“古今多少事啊,渔唱起三更”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世中遥望空云山”
他在这片乱絮漂浮的繁华歌声里,以落花编了一串桃花结。
花瓣透着早春的轻红,挂在了谢令鸢的胸前,映得她容色更明媚,在十里歌声中尽态极妍。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很好看。”
说完飘然点水,一阵清风拂过两面,再定睛一瞬,人已回到了岸上,船边徒留余空。
谢令鸢摸了摸侧脸,不知为什么耳边一片嗡鸣,那岸边的歌声似乎都此起彼伏的乱了,一句接一句;岸上的桃花也乱了,随风乱飞,满眼的花入流水。
她又摸了摸胸前挂的那串桃花结。
她当然记得,兰溪之地,有一上古风俗。
上巳节那天,人们在溪边沐浴祭祀后,以鲜花互相妆点旁人,熏鲜花香气,作为祈祷祝福。
后来渐渐演变,年轻人踏歌而行,倘若彼此有情,可以串花后送给心上人。
有人诗意将此称为——心花结。
她微微一笑,隔着湍急水流,隔着风中飞絮,对岸上的人轻声道:“挺好看的。”
难怪你爹娘喜欢。
难怪它经年流传。
大船在两岸男女的对歌中悠然飘远,岸上的影子逐渐隐入了远山薄冥中。
——
连绵青山,雾散钟鸣。
长安城的早春,是压抑在城头的肃然。
延英殿外,钟声漫无边际回荡,气氛已至剑拔弩张。
台阶下,跪了黑压压一片大臣,他们服冠带,无声跪在殿前,日头已经偏斜。
“各位大人们,快请回吧,天色都晚了。”
御前新提拔起来的公公李长宁,是长生殿主事公公长思的干儿子,亦是多年的心腹。
他站在天阶上耐心劝说:“陛下抱恙,沉疴未愈,太后的意思是,不要给陛下添乱了。”
殿阶下,大臣们岿然不动,目不斜视。
有脾气暴的人张口呵斥道:“添乱?
我等是关心陛下圣体,轮不到你个阉人插嘴!”
李长宁陪着笑,看了人群中发话的人一眼。
是光禄寺少卿苏廷栋,一个没太大实权的寺卿官。
这些日子,他已经送走了很多要求面圣的大臣。
“臣等恳请觐见陛下,陛下久日不朝,臣等万感担忧,五内俱焚!”
其他大臣纷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