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本就不大,中枢所在,百官衙署于此,耳目众多,有什么风吹草动,是很难瞒住人的。因而张家子弟刚刚进入太保官署,便已经有人将此事报知给庾亮。
一俟听到这个消息,庾亮已是怒极反笑。张家人在这个时候去拜会太保,意图为何,不言而喻。庾亮已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愚不可及之举,就算张家急于改换门庭,难道就不能私下去串联勾结?在台城这众皆瞩目之地,他就算想不予理会,也要顾及旁人的看法啊!
莫非张家真的以为,太保在时下这个氛围,肯为他家南人门户而张目声?纵然王家与沈家此前多有龃龉,但时局中的合离,又岂会因这种缘故而转变,这么想未免过于天真!
原本庾亮还认为,张家之所以显出如此致命把柄漏洞,只因一时疏忽而被人所趁,如今看来,倒是他高看了张闿。
此家虽于江东颇具清望,但不过是承接祖辈荫泽而已,于时局上的判断实在拙劣不堪。这样一个能令他家家庙坠毁的漏洞,此公心内只怕还大以为得计,是拿住了沈氏命门。再想到此前张氏不顾他的处境而大肆宣扬皇后恩赏其家的行迹,更让庾亮觉得张氏无脑。
他虽然已经决意转向沈家,凭此重归台城收拾局面,但对于张氏也还并未完全放弃。因而先从阮孚动手,就是要给张氏以警诫,退而反省自家过失。至于授意家人转告张闿请任大长秋,则更是暗示此公明哲保身辞官引退,不要执迷一时得失,避过这次风头后再做计较。
但如今看来,张闿完全会错了他的意思,此时心内大概已是对自己敌视得很,甚至不惜直接转投太保,借王氏之力来反制自己。
这让庾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与太保虽然争执得厉害,但眼下远未到图穷匕见、生死相搏的地步,只因彼此身份位置不同,因而才有不同的坚持。除此之外,他们彼此甚至有同样的诉求,那就是维持局面稳定,不要生剧烈动荡。如今两人之间正有求同存异的默契,怎么可能如张氏所希望的那样彼此攻伐。
不能敏见时势,张家做出这样的蠢事,庾亮已无可能再为张家周全,甚至要抢在其他人前面对张氏动手。否则,先前他罢黜丹阳尹的立威之举收到的效用便大打折扣。如今看来,近来南北纷争,侨门心内积存诸多怨气,大半是要泄在张家身上。
心中做出决断后,庾亮挥笔疾书手令,交给一名掾属说道:“此信交付廷尉,请其收捕丹阳郡长史张兰,严查郡府投书一案!”
待掾属持令离开后,庾亮心内禁不住一叹。他虽然要顾及侨人的感受,予其一个宣泄的目标,但既然身为中书执政,也不能不考虑南人的感受。早先之所以对张氏有留手,是因为不想给人留下一个盛气凌人的苛政姿态,而先前太保之所以作力争而屈姿态,则是为了加重他这个形象。
这样的小动作,一时之间对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恶劣影响,但日积月累而下,隐患一旦爆出来,则会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明知太保心中所想,庾亮却又不得不为此。这是他作为一个挑战者的天然劣势,相对于太保,他无论门第、资历还是名望、才干,都要逊于太保。只有摆出这样的强硬姿态出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树立起足够的威信,从而对那位“江东管夷吾”形成制衡。
否则,凭此公和稀泥的手段本领,庾亮将会被牵制的一事无成,泯然众人。
庾亮亦知自己这种行事风格,在眼下这个时风中,风评自会逊于太保一筹。但一面是虚名,一面是实际的权柄,他若不想沦为附庸,便没得选,这是他天然而有的无奈。
罢黜阮孚之议虽然已经在台中议定,但要改动如此大员,仍需皇帝用诏,臣下无法自决。庾亮一面草拟诏书备呈御览,一面在心中不乏感慨。关于选帝婿这一件事,他兜了一个圈子,最终仍要归于皇帝的意愿。其中虽有诸多原因,但若说心内没有挫败,那也是不可能的。
“假使陛下能够享国长久……”
庾亮心内忽然泛起这样一个想法,旋即自己便摇了摇头,已经注定不会生的事情,再作深思也是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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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闿在官署中坐立不安的等待,几近望眼欲穿,终于盼到张诚回来。待其入门后看到其脸色略呈灰败状,张闿心绪骤然绷紧,语带颤音道:“太保可有表态?”
张诚摇了摇头,脸上再无离开时那种振奋之色,语调低沉干涩:“太保不曾召见我,只着人转告,但处分内,勿言其他。”
“这、这是何意?莫非太保亦怯了中书之势,不敢出头声?沈家屡次忤逆他家,难道就不计较了?”
张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口中喃喃片刻,继而恨恨道:“无胆伧子,居然怯人势大不敢报仇!哈,难怪要被羯胡赶过江来,一群色厉内荏、虚有其表之辈!他家大事败了一遭,胆气丧尽,竟连脸面都不敢再保全,实在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