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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破冰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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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拉着手不放:“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我才回来,你不陪我倒要去陪别人。”

诸姬又是一阵窃笑,傻子也看得明白:王后黏郑姬,不黏秦王。

三月不见秦王,王后屁事没有,三月不见郑姬,那是天都塌了。

芈媯初来时年岁尚小,郑姬待她跟自家扶苏一样。再后来,华阳太后下令让王后收养了扶苏,同为扶苏之母,二人更是亲密得非同寻常。

唯一碍着这份亲密的,是她们的丈夫——秦王。

郑姬笑:“我妹妹带着子婴来了,大人可以通融,孩子晾不得。你饶了我罢!”

媯儿恋恋不舍地放手,捧了一个檀木匣来:“玉梳给长安君夫人,玉弓给子婴,我记得他刚会爬的时候就喜欢拉弓玩。”

扶苏听说堂弟兼表弟来了,转头问:“父王,儿臣今晚能去扶苏宫住吗?”

“为什么?”

“父王母后久别重逢,孩儿当成人之美。”

秦王吓一跳,儿子都懂人事了?这他妈哪学的君子之道?!

——真乖!

扶苏十四岁,泮宫里少傅不教的,后宫老人也会教,一来二去就通晓阴阳了。

郑姬带了儿子扶苏女儿华阳退下,其余诸姬也各自牵儿带女告辞。

唯有将闾三兄弟和阴嫚两姊妹没有娘亲照应。

阴嫚十二岁半,最年长,带着弟弟妹妹拜别父亲和嫡母。

王后把红珊瑚珠给她:“一定要交到你娘手上,丢了坏了,我可是要打人的!”

阴嫚怯怯地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蝴蝶一样飞走了。

偌大的宫殿终于只剩夫妻二人。

两人对望一眼,秦王才现圆润娇俏的水芙蓉成了芦苇杆。

他抱起来掂了一掂,觉得很亏:“瘦这么多?”

“没以前重了?”

“太轻了,跟没有一样。”

“楚国换了王,我这楚国公主自然没了分量。”

秦王再吃一惊,没想到她肉掉了,见识却长了。

“你有没有分量我说了算。”他把人一扔:“重死了,抱不动。”

她笑着扑回来,吊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虎牙直咬得他嘴唇渗血,咬出那暖融融一股浪来。

也不等夜幕,也不等月升,噙香含玉叠衾摇帐,扰了个天昏地倒。

潮起潮落潮水终宁静,骨酥神散欲往好梦境。

神思朦胧间,泪水滴落鼻尖。

“怎么了?”

“你与我,秦与楚。秦楚盟好,夫唱妇随,秦若欺楚——”

下面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用吻截住,道:“夫妻便是夫妻,没有其他。”

他们不是寻常夫妻,怎会没有其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依稀在耳畔。

母亲的忠告与华阳姑母的遗言在她脑海来回厮杀,杀出一汪倾天泪。

他抬手去抚那泪花,拭不尽也擦不干。

他以为,此刻温柔能够收买她的心,可惜失算。

“秦若欺楚,我必叛你。”

秦王翻身而起,高傲的自尊受到折辱。

早料到今日,却不曾想她够狠心竟然先说了绝情话。

如果有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可是她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雪姬骂秦王混蛋一点都不冤,他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女人的国。

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取熊掌以钓鱼焉。

他解决夫妻矛盾的办法是先挑唆她俩哥哥内斗,然后做“好人”帮她救国。

前朝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了决策:让顿弱搅乱楚国,越乱越好。

心里有数脸上挂不住,穿衣趿鞋甩袖出北宫。

北宫为王后所居,两侧宫阙里依名位次序住着诸姬。

右宫上是魏国公主安陵,一个稳住魏国的筹码。

右宫后下是卫国公主琰姬,卫国妄图续命的赌注。

左宫上是韩国公主郑姬,韩国美人计的棋子。

左宫下是……

胡姬,草原来的一朵明艳艳的花。

明艳的花朵刹那黯淡了,她涕泪涟涟地跪倒在秦王面前谢恩。

林胡戎王的小女儿,被赵国大将李牧灭国,长成后进入秦宫,借秦国报仇。

秦王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所有女人里最天真最愚蠢的一个。

她怎么会觉得秦王为她灭赵?不仅自不量力而且相当可笑!

这姑娘的悟性和智商,连扶苏她娘一个零头都不到。

当年韩国图存,前后三条毒策:下以水工疲民,上以美人祸主,中以间臣乱政。

水工郑国进言吕不韦兴修关中渠,美人郑姬通过夏太后嫁与秦王,公子韩非出使秦国。

后来怎样?一件件东窗事,郑国投秦,韩公子非被杀,郑姬却安然无恙。

若说因为扶苏,后宫不缺愿意养孩子的女人,杀母留子不过君王之家寻常事。

可是郑姬还是活得好好的,身后靠山夏太后和韩国一一倒台,她也没受牵连。

甚至华阳太后一巴掌废了琰,也没有想起来替王后铲除养子的生母。

为什么?就因为郑姬有识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

那时秦王派长史李斯到廷尉府出任廷史,专审韩非间秦一案。

李斯把韩国在秦廷的谍网一锅端了,那张网里赫然就有郑姬的名。

秦王提剑寻郑姬,那时苕华宫还没闭,郑姬经常带儿女来看琰。

秦王寻到她时,她正在跟琰闲话,琰奶着小公主,问郑姐姐想不想家。

郑姬怔了一怔,笑:“想,又不想。”

“如何想?又如何不想?”

“父母尚在,那是家。父母去了,那是别人家。现在不是天天在家么?有什么想不想的?”

琰也一怔:“这是他的家,姐姐真能当成自己家么?”

郑姬轻轻戳了琰一指头:“你呀,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琰红了脸,忍不住委屈大哭:“他从来……从来都只当我是个生孩子的!”

郑姬扶过琰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斟酌话语安慰。

“我比你幸运,嫁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鲲鹏之志,高于天,广于海。他注定不会属于我们,我们也注定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点缀。我嫁他,是父母之命家国之托,但我感激。我本平庸,我不喜欢平庸的男人对平庸的我报以平庸的怜爱,我喜欢不平庸的他,他只要洒下一点点光,就够我活一辈子,哪怕这一辈子很短很短,哪怕……哪怕到不了明天。”

“这一点光,就值得忘了所有吗?”

“值得。”

“包括以前的家吗?”

“忘不了,也得忘。”

秦王放下按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当急匆匆来看琰的小女儿。

郑姬也当什么都没生,继续做着贤妾慈母孝媳。

后来灭韩,郑姬没闹过一回,韩安被押到咸阳时,才求秦王赐兄妹一见。

若是胡姬有郑姬一半明白,也不会落得秦王嫌恶,生生把好事都变成坏事。

也好,也好,如此也好,难得凑个齐全。

左宫下是林胡公主胡姬,为林胡复国而委身于秦。

每一个女人背后都是一张网,网中势力错综复杂。

这是身为王者的必然,他看透也坦然接受,只是李斯的故事在心里轰然炸开一个窟窿。

原来作为一个人,还是会有那么一刻,渴望纯粹,渴望眼神交汇时的心花绽放。

走过余下三宫,安陵得了协理后宫的权,郑姬为侄儿子婴求了扶苏伴读,琰依旧闭门不见。

自被华阳太后毁容,琰就自锁苕华宫。

“你……你……你要是进来,我……我……我死了算了。”

颤巍巍的声音里能听出泪花,秦王不再叩门,站在宫门外失了好久的神。

雪花落入衣领,他打个冷战转身,苍白雪色里,深深浅浅一串脚印。

脚印尽头,风雪呜咽,甘泉宫空空寂寂。

炉火映照着太后斑白的鬓,厚厚的衾被包裹着一副几近干枯的躯体。

秦王记忆中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她才过半百,就算岁月无情也不应苍老至此。

床畔,殷奴在教女儿做针线,母亲绣着白乌拣寒枝,女儿描着残月在海天。

一针一针复一针,似没有尽头,就像甘泉宫的日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一成不变。

庆都绣好一眉弯月,却不知该怎么绣海浪,正待问母亲,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欣喜地望着父亲,又回头看母亲,只见母亲怔在那里,眼角蕴了一滴映着火光的泪。

殷奴十三年前被秦王斥退,半年后诞下一位公主,恰逢秦国攻克了赵国的龍城、孤城和慶都,秦王就赐名庆都。

此后,秦王对她母女再无过问。太后被幽闭在雍门,她也一同被幽禁,太后复居甘泉宫,她也就复位为甘泉宫女官。

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只是太后的侍女,没有名分。莫说承宠,就是秦王的面,她也甚少能见。只是庆都,逢着宫中宴会祭祀,能见到父亲,也不过是一年一次。

殷奴敛了惊惶喜悲,轻声去唤榻上安睡的人:“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似已沉入深梦,宫殿里安静得只有火苗窸窣的声音。

秦王放柔脚步走近母亲,一步一步,脚下似有千钧。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幕。

他下令处死两个弟弟,母亲牵衣痛哭,跪地叩头,叩得头破血流。

母亲真的老了,青丝换了白,皱纹堆在眼角,满面深皱也掩不住额头那一道伤疤。

十年了,他一直都不肯原谅她。

将母亲迎回甘泉宫,也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心里的疙瘩始终未曾解开,如今她垂垂老矣不复容华妖冶,他才忽然心疼起来。

“儿子……看你来了。”

太后紧闭着双眼,她多想看看儿子,今日是他三十一岁生辰,他长成什么样了?

可是……她另外两个孩子,被这个冷血魔鬼将摔成了两团模糊的血肉。

那是嫪毐的孽种,也是她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她的正儿为何这么残忍?!

谁也不肯先原谅谁,时光在风雪里静静沉默。

殷奴轻轻哼起一支歌,那曾是母亲哄孩儿入睡的歌谣。

日薄西山,月出东川

北辰在天,南湖星转

吁嗟蝉兮,何鸣此间

使我乳儿,不能成眠

蝉兮蝉兮,无鸣此间

吾有乳儿,何宁何安

秦王终于不能自禁,跪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一滴泪沁出眼角,沿着皱纹斑驳的脸缓缓滑落。

“母亲……”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那硬朗的棱角,刀裁的眉峰,挺拔的鼻梁,浓密的胡须……

“正儿,正儿……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儿子灭了赵国,我们回家看看,好吗?回邯郸,看看外祖父、外祖母、舅公、舅母,还有……”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听见,她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赵国……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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