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箸行棋,棋尽杀枭。
一副博局,局中十二曲道,局外两人博弈。
那时尚无将相士马车炮卒,象棋就一人六枚象牙棋,一大五小,大棋曰枭,小棋曰散。
花老者和年轻剑客相对跪坐,四目撞出火花霹雳,两枚棋挤在一条曲道各不相让。
不让道的原因很简单,以两人的洞见,谁抢下这条道谁就能杀掉对方的枭。
老人火冒三丈:“呔!小子敢与大人争道?!”
嘿——凭投箸结果行棋,难道还要尊老爱幼?凭什么你老就得让着你?!
年轻剑客不想谦虚礼让,又不能赢下此局,于是枭也不杀了,拨乱棋子便扬长而去。
既不能胜出,那就两败俱输。
日夕,斜晖洒落熙熙攘攘的城。
他身佩一柄长剑,穿过酒肆剑铺,路过莺歌燕舞,投宿在一家喧声弥漫的店。
店中有小说家执一方尺牍,声情并茂地说着武安君神勇无敌,秦国人小丑跳梁。
那说者口中的秦将王翦既蠢且丑,妻盗妾偷,一箩筐啼笑皆非事赚来满座狂欢。
庸人自我陶醉粉饰人间太平,街头童谣却将末世之都的伤疤全部投影。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前岁地震,去年蝗灾,秦人趁火打劫,赵国雪上加霜。
荆轲从韩卫故地向北而来,眼见了流民逃难,目睹过售卖儿孙。
他本以为邯郸人还不至于卖儿女为生,听闻邻间老者呵斥孙儿不由得心下一酸。
“你差点把自己卖了知道吗?!”
“那不是……那不是没卖成吗!吶!爷爷你看——钱!”
老人承认把孙女养成孙子是自己的错,可无论孙女还是孙子,如此混账都该打死。
为保这孙子平安,这三年老人去过以往几十年都未曾染指的地方。
他在耄耋之年见过楚太后出浴,撞过魏公主偷人,也无意中听得富商豪门意图吞天。
若非这孙子好运遇上赵嘉,或许今夜老人就得去赵国后宫飞檐走壁。
清河没把自己卖了,一点都不耽误顿弱继续卖她。
天罗地网总得挑个线头收网,既然丫头撞得正好,那就从这条线开始。
夜幕落下,邯郸不夜,三辆马车于人潮中来去。
秦国旧臣司空马入宫觐王,秦使姚贾拜访长公子,顿弱么,买卖人当然去谈一场买卖。
楚商顿弱求见的时候,建信君正为痛失美髯而对镜神伤。
忙碌是一种折磨,去青云阁听歌好伤神,一回家就累得不想把捐金送去国库。
唉!何时能尽日无忧,徜徉于山水之间?
郭开叹得不合时宜,侍女正在给他理须,一叹一晃那一帘美髯就糟了刀殃。
“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葺之所以事王者,智也。色老而衰,智老而多……”
当年劝建信君以退为进的人定会为这段说辞惭愧,因为君之色不见凋零反而与日俱增。
有一种人天生丽质,少年是红颜,老来雅且娴,皱纹添的不是丑,是风流。
今日断须落,他忽然忍不住伤感:“阿偃啊,我老了,丑了,你还喜欢么?”
阿偃无法回答,赵悼襄王已经在地下躺了七年,没理由为这一问就回来看看。
建信君收拾转瞬即逝的哀伤,换了平和神色见客。
来客是商,商人欲售奇货,必先高抬身价。
“秦王?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十三前五国合纵失败,灭卫不过举手之劳,为何还留了卫国社稷?”
“当时秦国主政的是吕不韦,卫国是他母国。”
“吕不韦身败名裂近十年,为何卫国还安然无恙?”
“秦用商君而国强民富,商鞅出自卫国王族,许是敬重商鞅。”
“商鞅自己都不在乎母国,秦国为何为一个百年前被五马分尸的反臣在乎?”
“这……卫国依附魏国,卫元君是魏国赘婿,可能是忌惮着魏国。”
“卫元君去年死了,秦军此番从河内攻赵,为何不顺手绝了卫国庙祀?”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卫国是个绝对异类,一直濒死可就是死不透。
好几代卫君都拿女儿或妹妹换过救兵,难不成……
“女人?”
“卫有好女,曰琬曰琰;苕华二玉,亦妍亦嫣。”
帝丘至今有人吟诵苕华曲,两位君孙一去秦宫再不回还,音容笑貌却由国人口耳相传。
郭开一头雾水:就算秦王真是因为怜爱美人而留下卫国社稷,跟我有什么关系?
“美人,色衰爱弛。琰姬怕色衰失势,卫君惧亡国之祸,秦王有爱美之心,所以只待雏儿成人。”
“原来如此!既是秦王内定,为何不养在秦宫?偏来赵国惹是生非,害我受人一肚子气!”
“相邦息怒。那秦王有意,可我师叔无心啊!”
顿弱名声不响,可是顿弱的师叔声名喧天,尤其在赵国家喻户晓。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义不帝秦与辞却千金让鲁仲连声名鹊起,被誉为“天下高士”。
世人都知晓千里驹与秦国势不两立,所以老人带孙女来赵国合情合理。
“师叔不愿托孤给秦王,这才来赵国寻个好去处。”
“既如此,烦请转告先生,赵国愿为他抚养孤孙。”
“当然可以,不过……”顿弱揶揄一笑:“在下行商,效仿吕不韦,只不过这奇货可居,居的不是王侯公子,而是绝世美人。所以……”
郭开嗤之以鼻:“难怪你连秦宫秘事都知道,原来做的是李园那般勾当!”
“大人不必如此看我。”顿弱赔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王最甚;逐利之心,贤愚皆同,庶民尤烈。顿弱在这其中做个穿针引线之人,踏花寻芳,各全其美。”
“亏得你,这种事也能说得这般好听。”
“顿弱不仅说得好听,也能做得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郭开五十步笑百步,自然心领神会:舍不得钱就套不住孩儿。
全程目睹顿弱胡说八道的剑卫离开相府后忍不住提醒:“清河不是名,是封号。”
号?怎么会有号?!
公主……
“好极!好极!“
污水既已当头泼下,只好多泼几盆,最后说声“误会”或许还能赎罪。
“兽父垂涎养女,多好啊!”
好个屁!
忌公子完全不懂顿弱在干什么,再三追问只能得到两个字:“天机!”
明月照临邯郸,王城夜灯长明。
赵王,名迁,约莫二十五六,因着貌秀声清的母亲而得了玉颜金嗓。
君王夜半虚前席,吊古伤今问苍生,问得死路还有几程。
赵之于秦,国不大,民不众,富不如,治不及,相不贤,将不武,所以必死无疑。
“敢问假相,有何良策存赵?”
“以一半国土赂秦,秦若受土四国必定惶恐,我王可合纵天下兵力一雪前耻。”
此计甚蠢,幸得赵迁不是秦王,怒火攻心不会立即砍人,只说得一句“愿卿自更计”。
此人便是司空马,曾是秦相吕不韦最器重的下属。
七年前秦王收拾了吕不韦,司空马逃来赵国,被赵国聘为假守,也就是代理相邦。
为什么赵国本有相邦,却又有代理相邦呢?
大概是因为,赵国相邦建信君是只大懒虫。
懒虫深谙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所以事都让别人做,自己落得闲与贤。
葺被迫外逃,春平侯累死,司空马又得罪赵迁,当真是流水的假守,铁打的相邦。
割地赂秦只会让秦国有恃无恐变本加厉,以此来警醒其余四国简直是笑话。
一向精明的假守出此下策,赵迁难免萌生罢黜之意。
司空马黯然告退,韩仓捧来夜宵进御,一口一口喂赵迁吃下去。
也只有在这时,夜深人静独与韩卿相伴,赵迁才能卸下重负露出一丝笑意。
韩仓伏侍他歇下,抚着他深皱的额头,恨不能替他担去所有的忧。
“白日给你寻了几个女孩子,你有空了就见一见。”
“见什么?有你就够了。”
“可你是国君,国君得有国储。”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得向建信君多学学,少操点心。”
韩仓笑,伏身一吻:“我不正在向他学吗?!”
“呸!好一个以色事君的佞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