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夫人却极是闲定从容样,只管向屏风后头叱了一声,满面堆下笑来向陈浩南嘘寒问暖。上官老爷也是极慈祥样子,谈谈圣贤道理、说说京中风物、问问沙场经纬,陈浩南渐渐镇定下来,霞光已向晚,说不得灯烛荧煌,筵展金杯、席铺玉盏,接风洗尘好番扰嚷,这一天才算过去。
那边深闺里,白芷忍不住向上官蕙道:“小姐,那陈家少爷好生无礼呢。小姐自然是生得好看,他怎么像是把魂丢了?”上官蕙当头便啐她一口:“休得胡说。”她却还要说下去:“就是嘛!都说美女英雄,这英雄看起来可呆了点,老爷和夫人倒好像挺喜欢他的。他可会成为咱们姑爷不?”
这丫头可也太敢说了!上官蕙两腮滚滚的红云上来,斥道:“白芷!这种不规矩的话,可再不许说了!——你倒学学江离呢。”
江离微微一笑,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规规矩矩的泡茶。白芷满肚子不服气把你乜了一眼,难免腹诽一把“这等木头人儿,倒要我学什么?”可总算是闭了嘴。
呵,白芷只知道说什么“英雄美人”,却不知英雄看中了什么东西不妨无礼一点、倒能显出可爱呆气,美人却要表现含蓄韵致、遮掩了冰雪聪明,这才是天地正道吧。而丫头——丫头总要有个老成妥贴的、好照顾着小姐,可也要有个愚蠢吵闹的、才能衬出小姐的风韵。
所以白芷纵然学不了江离、又何必学她?小姐的身边,必然要有一个江离、也要有个白芷,这才合理。
这个世界,只要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合理呢。
江离凝眸看茶具中慢慢烹出清香水烟,不小心出了神,唇角微微滑出个笑来。
几天之后,陈浩南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心坎中的美人儿。
那时上官蕙在花园中一个亭子上抚琴,天色依然是云淡风轻,有早回的燕子剪过云心。两个侍女侍立在小姐身后。当时陈浩南没有来,白芷努力的欣赏小姐的高雅琴音,却忍不住悄悄的打呵欠,江离只管袖了手只管看着自己鼻尖。
琴是个很雅的东西。上官蕙的琴是伏羲的古制,用梧桐的中段,胶上天马的马尾,青白石点出阴阳,饰以八宝,再用松烟细心熏过,她从小用它,每个人都夸琴有多漂亮、小姐弹得有多好。但是恐怕只有江离才最清楚的知道,这把琴有多重。
抱琴是江离的职责。从小姐的琴房到后花园,要走五百八十步,再上到小姐最欣赏的弹琴地点枕竹轩,要上一百三十级台阶。小姐心情不好时,会更加文雅,文雅的意思就是“走得慢”,她们就要走得更久一点。——所以注定了江离要讨厌琴,再雅也讨厌,连带着恨琴音,再好听也恨。
然后,陈浩南他来了。
琴音悠扬,本来就为招人来的。陈浩南呢,他虽然也不懂啥琴,但总算生着一对耳朵,自从被招待住在这座美丽的府院里,一得空就四处乱走,忽然听见有人弹琴,怎么不过来看看?一看,果然是仙子妹妹,顿时如痴如醉,却不敢惊扰她,老老实实立在一边,纵然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听在耳朵里,总归是有如仙乐了
一曲仙乐抚完,千回百转,他和她却没有什么话说。小姐慢慢收起琴拨子,织锦葱绿洒金的袖子就滑上去一些,露出十根尖尖的玉指,指尖上有红红的蔻丹。
“白芷,”她终于轻唤,声音有如啭莺,“怎么蓄着百合香,没的冲乱了这里的竹叶清香。原是要焚含烟阁的‘翠云天’才合宜的,好蠢丫头嗳——倒惹的南哥哥见笑了。”
“见笑?哪里哪里。”陈浩南有点手足无措:他是粗人,并不懂什么香,可是——“只要有蕙妹在这里,无论什么香……都是好的。”
于是她就笑了,她一笑,他就好象撞了什么仙缘一样,被抬举到天上了。
一旁白芷却把大眼睛一斜、嘴唇一嘟,显得很是委屈样,若敢开口,必分辩说一直也都有点百合香,怎见得就冲乱了,纵真错了时,何以偏此时当着外人面挑这事儿训人,教人面子上好生下不来。
江离肚子里悄悄叹口气:拿这香说事,既可以打破沉默、又可以表现自己的品位、还可以亮亮自己莺啼燕啭的声音,一举三得的事,此时不挑它说,更要等什么时候?小姐是至聪颖的人。而丫头……丫头的面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顾惜?
白芷心气原是太高了,不是什么好事。岂不知藏拙守愚方是本分呢?而且陈浩南见她脸上委屈,还觉得诧异:被小姐这样的美人教训,在他是求都求不来的美事,还委屈什么?
不过终是见不得年轻女孩子难堪,他搭讪道:“这是表妹的侍女吧?——白芷,这名字灵透,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白芷就笑了起来。小姐也抿嘴一笑:“这两字原是用的古书中香草名,难得四哥哥喜欢。”(未完待续。)